“国王已经老了。”特里斯坦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 他知道他听得见,“你还没有见过他对吧?”

  “我可以告诉你。”特里斯坦微笑道,“他已经不复年轻时的健壮,头发花白并变得稀疏, 皮肉松弛, 脊背弯垮。他的体力和精神都在消退, 但开始昏花的眼珠里燃烧的欲望反而越发激烈起来。”

  “他越接近死亡, 就越是恐惧;越恐惧,就越疯狂。然后把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东西抓得更紧了,生怕失去它们。因为他正是由于已经拥有的这一切, 才对活着、对永生不死有着如此之大的渴望。”

  “他血液里满是贪婪的味道,像开始发酸的酒, 已经发酵过头了,或许马上就要烂掉了。”

  洛伦·佛里思特翻开一张书页, 好似对特里斯坦的话充耳不闻。

  在特里斯坦刚来到卡特兰王国之内的时候,还曾试过各种不同的手段, 但在各种失败之后,特里斯坦就放弃了玩弄花样, 他开始在夜里飘到洛伦·佛里思特窗前, 有时是几分钟、几个小时, 有时是整夜的,劝诱、蛊惑、观察着他。

  起初那使洛伦·佛里思特疲惫,后来他学会了忽视。只要特里斯坦出现,他就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心神。

  特里斯坦有那个能力在他的领地里大开杀戒, 并非所有人,都拥有像领主这样严密的防护。特里斯坦现在没有这么做,只是因为他想要洛伦·佛里思特从意志上屈服,而不是胁迫。

  特里斯坦也早已习惯了洛伦·佛里思特的忽视,他知道他其实听着呢。

  “想想吧,”他在窗外低喃,“想想吧,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拒绝我。”

  “你所固守着的凡人的理念是多么的愚蠢。你同样看不起那些凡人当中的蠢物,是不是?”

  “我看得出来,你无法理解他们短浅的目光与仿佛从不会思考的头脑,你只是习惯并推断出他们的行为举止,但你无法理解。你与他们是不同的。”

  “洛伦、洛伦,”他叹息起来,“可你却坚守那些凡人们的律条与礼仪,这本该是蠢物们规划自己生活的信仰,但不应该是你的。它只会叫你吃苦。还是说你见过了神?祂祝福你了吗?像那些牧师所言的,祂赐予你幸福了吗?又或者,你所经历的一切苦难祂都知晓,而祂许以你死后的荣光。”

  特里斯坦讥嘲地大笑起来,他盯着洛伦·佛里思特久久未曾翻动的书页,然后又突然停住了笑声,目光像蛇一样盯在洛伦·佛里思特脸上:“你守着自以为是的道德准则,以为自己是个圣徒,可我要告诉你,这些规矩、这些人类自制的律条与用以划分阶层的玩意,不过贪婪的造物!是束缚你的枷锁!”

  洛伦·佛里思特终于转过脸来,他像一座饱经风雨的大理石雕像一样,严酷、坚硬,且遍布痕迹。

  特里斯坦的声音突然又轻柔下来:“是谁把它们加在你身上的?你的父亲吗?还是国王?而我可以教导你另外一些东西。而那时,你就将知道,你现在所遭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

  他们隔着玻璃花窗对视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互相的脸庞在对方眼里被花窗分隔成模糊遥远的影子,可他们的目光是真实的、执着的、坚硬的。

  洛伦·佛里思特一语未发。他合上书,站起身来,像是要准备去休息了似的,但他径直越过了书房内那张用于临时休息的软塌,打开大门,离开了书房。

  他回到了卧室里,没有呼唤仆人,就着铜盆里干净的冷水洗漱,换上睡衣,躺到床上。

  他的确已经不是个年轻人了,没有精力像从前那样整宿的熬下去。

  双人的床铺显得空荡,且冰冷。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用体温煨得温暖。

  洛伦·佛里思特做了一个梦。

  梦里不是暗沉的冷夜,而是清晨,阳光朦胧,在晨雾里形成水雾迷蒙的光柱。

  晨室里空气安静,只有琴声在流淌,像一条宁静的小溪,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波光。

  艾琳背对着他坐在琴前,音乐温柔地从弦上滑落,在地面上流淌,在空气里盘绕,它回环盘旋着,不肯结束。

  洛伦站在她背后,安静地听着,他感到松弛且舒适。

  可琴声终究会有结束的时候,就像故事终将结束,生命终有尽头。艾琳从琴弦上放下手指,她转身走向洛伦,蓝绿色的眼睛温柔如一汪碧澈的潭,她给了他一个拥抱。

  洛伦突然就醒悟到了,艾琳再也无法回来了。他胸中忽然茫茫大痛。

  艾琳拥抱着他,然后在他怀中,融化进迷蒙的阳光里。

  洛伦于梦中惊醒。

  他从床上坐起,在黑暗中静坐良久,等待那阵疼痛慢慢缓和。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突然响起。

  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喉咙也是疼痛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哽在那里,一直连通到心脏。

  “谁?”他第二次终于发出了询问,声音哑得像吞过火炭。

  “父亲。”埃弗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他在得到允许后进入了房间,手中端着一枚火烛,神情哀惶而无措。

  “我刚刚……梦见了母亲。”埃弗里低声说道,像一个寻求安慰的孩子,却在靠近时,发现洛伦在烛火中的面孔苍白而冰冷。

  “父亲!”他慌忙半跪在床头边,双手握住洛伦垂在床边的手,那只手同样苍白且冰冷。

  埃弗里张口想要叫人,洛伦却突然用力握住他的手。

  “我没事。”他说,“不要叫人。”

  “我刚刚也梦见她了。”洛伦低声说道,他向后倚在枕头上,双眼半阖,良久之后,继续说道,“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那是个群星隐没的夜晚,只有月轮透过阴云显露出的些许朦胧光晕。

  ……

  天亮了,天总是要亮的,但是这个早晨的天空亮得比平时要慢一些,而且显得昏昏沉沉的。

  这导致莉娅和泽尼娅醒得都比平时要晚一些。

  她们看向窗外,天空是一片灰白色的,那是过于厚重且广阔的阴云,将太阳整个儿拦在了上面。空气湿凉,看起来马上就要落下一场大雨。

  今日不宜出门,泽尼娅打算再去那间隐藏起来的实验室里看一看,她感觉自己在那里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莉娅则一如既往地准备前往藏书室。

  她们在吃完早餐后一起出门,然后在门口分别,向着走廊两端背道而驰。

  古老的石壁上几乎要沁出水汽,天光无法提供足以照明走廊的光亮,那些在石壁上用以搁置蜡烛的凹陷里亮起一蓬蓬温暖的焰火,它们在穿过走廊的气流中轻轻摇曳着,但光线却稳定如同顶部的电灯一样,那些电灯仿佛已经被遗忘。

  莉娅没有注意到这个,又或者说她注意到了,只是有意地忽视了它们。她穿过门厅,准备走向位于另一侧的藏书室。

  但此时,她却忽然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匆忙脚步声。莉娅停下来,她看过去。

  蒂娜匆匆地穿过一条走廊,她似乎没有看见莉娅,直奔大门而去。

  “蒂娜!”莉娅叫住了她,“快下雨了,你要去哪?”

  “我有东西落到山林里了。”蒂娜头也不回地说道。

  莉娅不得不拉住她的手臂:“可是快下雨了,你不能就这么出去,那很危险!”

  蒂娜什么都没有带,她穿着一条绸布裙子,脚上是丝绸软底便鞋。天上的阴云低沉得快要接触到山顶,滂沱的水珠马上就要从中滴落。

  这种时候进入山林是很危险的。

  蒂娜不耐地甩着她的手:“等下雨了就来不及了!下雨后我就什么都找不到了!”

  “至少要先回去换身衣服呀,”莉娅急道,“你有没有告诉其他人,又或者找埃弗里帮忙?”

  蒂娜顿了顿:“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把他送我的东西弄丢了。”

  她用力挣脱开莉娅的手,飞快地向门外跑出去。

  “哎!”莉娅高声唤她,可蒂娜头也不回。

  莉娅犹豫了一瞬,飞快地把笔记本打开到空白的一页,在上面写下两行字,将之搁在门口显眼的位置上,然后追了出去。

  蒂娜的行动很有目标,她在离开石板铺就的大道后速度就慢了下来,按照某个方向左右环顾寻找着。

  莉娅在一条泥土小径追上她,空气里满是浸过泥土的潮气。蒂娜脸上满是焦灼,山林里的一场大雨足以冲刷掉任何痕迹,真等到雨落了可就什么都找不见了。

  “你丢的什么东西?我帮你一起找。”莉娅说道。

  蒂娜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我们得尽量早点回去。”莉娅道。

  蒂娜抿了抿嘴唇:“是一个银质的蝴蝶状别针,镶着金绿色的榍石。”她比量了一下大小。

  “昨天我和埃弗里进过山林,只可能是掉在这里了。”蒂娜说道。

  她回想着昨天走过的路线和莉娅一起向前找去。

  “别担心。”莉娅安慰她,“山林里没有其他人,如果是掉到了这里,不会丢掉的。”

  “我怕有鸟儿或松鼠什么的给捡了去。”蒂娜说道,她的眼圈都急得发红起来。

  莉娅一边安抚她,一边帮她仔细寻找着。

  天空阴沉,虽然还未落下雨来,但光线已经越来越昏暗了,更何况是在山林里,树木茂密的枝叶将本就不多的光亮又拦下一批,她们所能看见的就更少了。

  山林里的风逐渐大了起来,带着潮湿的凉意。

  雨快要落下来了,莉娅担忧地瞧了一眼天空,她试探着问道:“如果下雨了……”

  “我一定要找到!”蒂娜大声说道。她说完后停顿了片刻,迅速地看了一眼莉娅,放低声音道,“你可以先回去。”

  莉娅摇了摇头。她和泽尼娅在刚跑出来的那段时间里经历过山林里的大雨,又沉又重的雨水连成线,周围一片雾白,眼睛都很难睁开,什么都看不清,更别提寻找东西了。在山林里迷路可不是好玩的。

  莉娅陪着蒂娜往前走,决心如果真的下了暴雨,就一定要拉着她回去。

  她们已经往前走了很远,幸运的是虽然阴云低沉欲滴,但雨水始终未曾落下。

  但蒂娜越发焦躁起来,因为她们已经走了大半的路程,却仍未找到那个胸针。

  她们脚下早已不是清晰的路径,而是清润的草坪。如果对山林不熟悉,这太容易迷路了。

  莉娅正在担忧,突然听见些许声音。

  她甚至没听清那是风声还是什么小兽发出来的声音,但那其中隐约的熟悉一下子触动了她藏在心底的某些东西。

  莉娅一把拉住蒂娜:“你听!”

  她压低的声音里隐含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