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林接过了莉娅的笔记,他的确认得拉丁语,不少更为正式的古代文献都是用这种语言书写的,而在弗罗斯特的藏书室里,有相当一部分书籍都是以这种语言记录下来的。

  但这不常用的语言对科林似乎还是造成了一点困难,他拿起笔在纸张上写写画画,调整了几次用词与语序后,将翻译过来的内容交给了莉娅。

  莉娅道谢后接了过来。她第一眼注意到的是科林的字迹,他的手掌粗大,写得字也比常人要大些,但端正清晰刚健有力。

  泽尼娅凑过来和她一起看上面的内容:“哈珀·沃特金斯·威尔伯陛下赠予他忠实可信、勇敢无畏的朋友,愿友谊长存不朽。”

  两个姑娘怔了一下,这幅肖像不是佛里思特令人给自己画的,而是当时的国王赠予他的?

  当时的那位佛里思特公爵曾去过王都吗?毕竟画师可不能在王都隔空画出肖像,而国王的出行都有记载,当时那位国王陛下可从未来到过佛里思特领。

  “我感觉这句话怪怪的。”泽尼娅喃喃道。

  “哪里不对劲儿?”莉娅小声回问道。

  泽尼娅皱着眉想了半天,困惑道:“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这句话……不太正常。”

  她们对着这行字研究了半天,但确实没发现什么不对,这看起来就是国王对他的臣下表示亲近的一句赠言。换句话说,就是对所有人都一个模板的客气话而已。

  但既然这是国王赠予的肖像,又为何会被拆掉呢?是当时的佛里思特公爵将之拆掉的吗?他是在表达对国王的不满吗?这倒是与莉娅之前查到的,国王在无忧之宴上以根本不存在的“血红酒”做歌词来做遮掩对上了。

  可既然如此,佛里思特公爵又为何独独将画框保留了下来呢?

  莉娅琢磨了一会儿,拿着翻译过来的话与拉丁原文跑去继续请教科林了。

  科林抬起头看她,目光在莉娅身上停驻了一会儿,开始时那目光像是在分辨什么,且饱含困惑。这让莉娅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言行是否出现了什么不妥帖的地方,才令这位一直沉默寡言的仆人这样打量她。

  但等她看到科林的目光转变成不知所措时,才明白过来,此前恐怕从未有人向他请教过学识上的问题。

  科林沉默着点了点头,他让开一点位置,仿佛在拿起笔时才反应过来,这已经不是用纸笔交流就能讲清楚的东西了。他不习惯地咕哝了一下喉咙,以那种几乎像带着隆隆回响一般的嗓音对莉娅讲解起来。

  那只是一句话,科林很快就帮莉娅弄明白了那句拉丁文在翻译过程中不可避免所损失的些许信息,但这些信息里也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莉娅困惑地看着这句话,但最后也只好先将之放下。她抬头看向科林,他正耐心地等待着莉娅新的疑问,没有丝毫不耐或厌烦。

  莉娅灵光一闪,她对科林问道:“我能在接下来继续向你请教别的问题吗?”

  科林点头同意,于是莉娅也就把自己的那一堆资料也都移了过来。泽尼娅对这些不那么有兴趣,她在满足了对那一句拉丁文的好奇心后,就与两人打招呼回到了房间里。她现在更想将那块符文银牌修补好。

  现在藏书室中就像往常一样,只剩下科林与莉娅,但与过去不同的是,这一次藏书室中时不时会响起科林深邃宽阔的声音。

  莉娅只觉得查资料从未像现在这样顺利过,此前她总是被那些陌生的词汇与文法弄得焦头烂额,虽然慢慢也总结出了一些规律,但还是会感到吃力。

  可科林对这些熟悉得就像这是他从小一直运用到大的语言一样,不仅如此,他似乎同样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在莉娅试图询问他某些资料的时候,只要他看过,就能很快说出个大概。

  莉娅现在终于能够把那本十三世纪的奇闻异志继续往下翻篇了,下一篇记载的却并非全部是奇幻传说,而是与史实有关的事情:

  在1219年,瓦尔顿侯爵意外身亡,他的年纪已经有58岁了,在那个年代不算短寿了,但记载中却认定这位侯爵是遇刺身亡的。

  至于瓦尔顿侯爵的死法,作者并不清楚,只坦然道有传闻说这位侯爵是被放干了血而死的,有说他是饮下了毒酒而死的,各种传闻混杂不清,但总之不是正常的老病而死。

  因为“在瓦尔顿侯爵去世后,他不甘且忧虑的灵魂一直徘徊在这里。”

  莉娅茫然地重新翻回书皮,那上面确确实实写着这是本记载着佛里思特领奇闻异志的书籍。那这位瓦尔顿侯爵又是怎么回事?他离开了自己的领地,然后跑到佛里思特领遇刺了?

  莉娅找到地图,却发现瓦尔顿领与佛里思特领并不邻近它们之间隔着好几块不同的领地呢。佛里思特领更靠近西方的边境,而瓦尔顿领位于王国的内部,与王都的位置更近一些。

  那这位侯爵,是怎么跟佛里思特领扯上联系的?

  莉娅下意识转头问向科林:“你知道瓦尔顿侯爵吗?”

  科林想了想,他爬到书架上找到一本贵族谱系。

  “瓦尔顿……盛产粮食,拥有一小座银矿,通往王都的商路枢纽。”科林又找到几本书,一边翻阅一边回忆。

  他仍然不太习惯说话,喜欢用很快就能结束的短句,因此总是显得僵硬急促,但他的思路是清晰的,很快就帮莉娅梳理出一条线来。

  “他不是正常死亡的。”科林看见了莉娅手中翻开的那一页书,说道,“他和教廷的关系太好了。”

  “和教廷的关系太好了?”莉娅不明所以地重复道。

  “他离国王很近。”科林解释道,“他太坚硬了,不会后退。”

  莉娅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显然那时候产生了一些权力纷争,而瓦尔顿侯爵就成为了牺牲品。而科林显然是曾经把这件事都梳理出来过的,所以他现在除了简述这个故事,还能做出自己的评价,他是思考过了的。

  “你博学得惊人。”莉娅真心实意地称赞道。

  科林顿住了,他茫然地看向莉娅,咕哝着重复道:“博学?”他像是能够理解这个词的意思,却完全无法明白这个词为什么会用在自己身上一样。

  “是啊,”莉娅回看向他,清澈的眼睛里是真实的赞誉,“你所拥有的这些学识,是大部分人都不曾拥有的,你完全不比那些有名的学者差,或许在有些地方还要强过他们呢。”

  科林过了一阵儿才反应过来莉娅是什么意思。他几乎从未与别人探讨过这些东西,城堡内没有多少人,而城堡外……城堡外的人只会注意到他的身体。

  科林的学识来自于洛伦·弗罗斯特的教导,但伯爵不会与他讨论这些,更不会夸赞事实上,洛伦·弗罗斯特从未评价过科林,他从未说过他是愚笨还是聪慧、是丑陋还是美貌、是可悲还是幸运……他也从未对科林品评过其他人或事。

  洛伦·弗罗斯特只是随手拿起一本书,教他上面的字是什么意思,是怎样连成一句话的。至于这句话的含义,他从不评价其深浅对错。

  科林像是一个空空如也的口袋,他从沙滩上将他所能捡到的一切都装进去,无论淤泥、沙子、石头、鱼骨、贝壳、珍珠……直到他不再那么空荡了,才慢慢能够分辨出口袋里的哪些东西是珍贵的,哪些又只是毫无意义的垃圾。

  直到他握着一块贝壳的碎片,犹疑这毫不值钱的玩意是否值得他装进口袋,然后终于认清,只要他喜欢那片贝壳上美丽的紫色,那它就可以被他装起来。

  它不是像珍珠那样稀有珍贵的宝物,但也不是垃圾。

  但科林从不知道,自己的口袋有多么大,又比其他人多装了多少东西。毕竟他不像那些绣珠镶边的小手提包那样精致可爱,他只是个粗陋但结实的麻布口袋。

  突然反应过来莉娅是什么意思的科林猛然站起来,他的椅子翻倒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我……”他像是被自己没有压低后粗糙洪亮的声音下了一跳,却又混混沌沌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下意识重新压低声音,“我该离开了,已经很晚了。”

  科林避开那双充盈着诚挚赞誉的眼睛,匆匆离开了藏书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