趟过时光的书页是暖黄色的,不知洛伦·弗罗斯特先生是如何保存它们的,这些纸页不但没有老书常有的酥脆,反而油润坚韧。

  泽尼娅慢慢翻着书页,鼻腔里嗅着老旧的纸墨香。上一次这本书被翻开是什么时候?

  泽尼娅渐渐忘了摆在桌面上的银牌与铁片,忘了呼吸间的陈旧时光,忘了一下又一下搏动的心跳。她伏在书案上,看纸页上的字迹秀丽端正,那是一笔一笔清晰撰抄整理过的笔记,方便阅读者俭省时间。

  她一页一页地翻过油润的纸张,在看到最后半页未来得及完成的空白后,下意识伸手向桌面右上角,想拿起笔将之继续补完。

  泽尼娅抓了个空,这让她突然眩晕起来。像被卷入纷乱的暗流,既无法放任,也无法挣扎。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像在海洋里失了舟舵的行船。

  时光如海无穷尽,凡人唯被挟卷其中。可她现在在哪一条航线上?最终又要驶入哪一片海洋?

  “泽尼娅。”她木然地坐着。

  “泽尼娅?”仿佛那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名字。

  “泽尼娅!”莉娅摇晃着她的肩膀,将泽尼娅猛然拽出那片暗流,使她回到正常的轨道上。

  “我……怎么了?”泽尼娅迷茫地问着。

  “我怎么叫你你都没反应。”莉娅担忧地握住了她的手,泽尼娅指尖发凉,手指虚软地搭在她手上,好像还没回过神来。

  “你看了什么?”莉娅用另一只手翻了翻桌面上摊开的书,那只是一本普通的古代笔记,上面画了许多精细的符文,并详细标注了各种尺寸。

  “我可能是……”泽尼娅缓了缓神,不太确定地说道,“我可能是第一次在早上喝酒,刚刚好像是睡过去了。”她几乎不记得刚刚都看了什么,好像只是一直在失神。

  “我们出去骑骑马、晒晒太阳吧。”莉娅拉起她,“你在发冷。”

  泽尼娅点了点头,任由莉娅把她带到阳光明媚的草地上。那匹已经认识了她的大家伙温柔地蹭过来,躯体鲜活温暖。

  泽尼娅抚着它的鬃毛,情不自禁露出笑容来。她看向莉娅,问道:“你今天找到什么有用的资料了吗?”

  “找到了一些,”莉娅说道,“在十三世纪的卡特兰王国只有一位大公世代驻守王国边境的罗伊斯大公,但在十三世界初期,这位大公就获罪于国王,罗伊斯之姓也消失在了贵族谱姓中。”

  “但城堡里的公爵画像总不可能是罗伊斯大公的,这座城堡世代传承于佛里思特家族。”

  “那些资料可难读得很,”莉娅皱了皱鼻子,“我看没有几个月是整理不出来多少东西的。”但她们总不能在人家的城堡里赖上好几个月,虽然莉娅十分渴望能常驻于那间浩瀚的藏书室。

  “要是能够一直留在这里就好了……”她小声叹道。

  沁着水汽与草籽气息的空气让她每一块肌肉都舒展开来,阳光渗入腑脏,暖洋洋地顺着血液散进全身。

  于是眼睛就不知不觉地闭上了,发昏的头脑松快起来,阳光在眼皮上投下亮红的影子,耀眼得几乎要让人落泪。

  要是可以永远都不回去就好了……

  她可以逃离学校,可是又该怎么逃离家族呢?

  “我们可以永远都不回去。”泽尼娅拉住了莉娅的手,“我们可以有新的、真正的家人。”

  莉娅没有说话,只是悄悄攥紧了泽尼娅的手。

  等到树影遮蔽住她们的眼皮,重新给头颅带进阴凉后,莉娅睁开了眼睛:“我想快点学会骑马,弗罗斯特先生说山林里有不少要骑马去的好玩地方呢。”

  也许有一日她会被找到,被强行带回那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但在这之前,她要痛痛快快地生活!

  莉娅爬上马背,试着让它小跑起来,直到太阳西行至树顶,暮色给湖水撒上金沙,黑曜石带着马儿们回栏,两个姑娘才回到城堡中。

  她们把银牌上的氧化痕迹与铁片上的锈痕小心清理干净,让上面精细复杂的纹路清晰地露出来,二者的上面的纹路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但大部分地方还是能够看出来的。

  “它们之间的纹路更像些,”莉娅说道,“好像是由同一个符文演化出来似的。”

  莉娅把自己挂在脖子上的小袋子取下,用上面绣着的圣纹与它们对比。虽然单独看时,三个不同的符文好像都有相似的地方,但同时放在一起后,立马就能看出铁片上的纹路和银牌上的纹路同出一源。

  泽尼娅在本子上勾画着,她把两个残损的符文描摹到本子上,尝试着不同的连接方式与运笔顺序,并不时进行着小小的涂改。

  莉娅看出来她是在尝试补全它们残损的纹路,于是也不打扰她,兴致勃勃地凑到一旁观看。

  泽尼娅下笔的时候很少犹豫,大概尝试个两三次就能找到看上去最和谐的连接方式。她好像本能就知道该怎么绘画它们。

  在两个姑娘安静地研究这两块新得到的牌子时,晚餐的时间到了。

  送来晚餐的是她们已经见过的罗齐娜,两位姑娘摆在桌面上研究的银牌和铁片还没来得及收起,就被她一眼看个正着。

  两个姑娘原本有些紧张,她们都还记得罗齐娜对克诺镇的强烈反应,担心这出自克诺镇的东西会激起她不快的联想。

  但罗齐娜只是平淡地笑了笑:“我小时候见过有人挖出过这种东西。”

  泽尼娅见她不介意,于是好奇地问道:“它们的纹路都一样吗?”

  “我记得大概有两三种。”罗齐娜回忆道,“大部分都是铁质的,圆形铁片上的是一种花纹,三角形铁片上的又是另一种。银质的我只见过一个。”

  她不再多言,接过两人还回来的披肩后就离开了。

  今天的晚餐里有她们早上时尝过的那种生火腿薄片,并分别配着卷好的芦笋、抹过酱汁的面包和奶酪。

  泽尼娅忍不住有些脸红,显然,洛伦·弗罗斯特先生就算醉了,也注意到了她对火腿的格外偏好。

  两个人在考验过自己的胃容量后,都懒懒地窝在沙发上不愿动弹。

  莉娅想起她今天看到的资料,玩笑地跟泽尼娅说道:“我今天还看了弗罗斯特先生推荐的那个十五世纪的吟游诗人卢努倍尔的作品。”

  “他写得哪里是历史,简直就是奇幻故事。”莉娅笑道,“你猜猜他是怎么描写刺铁边境的?”

  不等泽尼娅疑问,她就主动说起来:

  “永夜将临,”

  “王国的敌人已从地下涌出,”

  “噬血的恶鬼已从墓穴爬出。”

  “那些横尸荒野的,”

  “那些骨肉不掩的,”

  “那些坟墓未封的。”

  “小心!”

  “我已经看见,”

  “他们的灵魂未得安宁,”

  “要向活人索取血肉使自己温暖!”

  “莫要踏出刺铁边境,”

  “莫要远离光明庇护。”

  “神圣之铁,暗红之血。”

  “护我性命,护我灵魂!”

  “你瞧他这写得都是什么?”莉娅笑起来,“好像他们的敌人是在恐怖故事里复活了的不死之人。”

  “吟游诗人的故事,不夸张点怎么吸引观众来听?”泽尼娅一边在本子上勾画一边语气飘忽地答道。她的精神仿佛已经全部被这些东西吸引了。

  莉娅也不在意泽尼娅的走神,她凑上去看泽尼娅的本子,只见她已经补全了两个符文,又在新的一页上重新描摹出银质牌子上补全后的符文。

  之后泽尼娅再没有对照那个铁片上的符文描画,而是直接在银质牌子的符文上勾画涂改,她将改好的符文重新在下面清晰的描摹了一遍,在拿出锈蚀的铁片,上面的符文与泽尼娅刚刚画好的几乎一模一样。

  泽尼娅突然打了个寒战。

  “怎么了?”莉娅敏锐地觉察到泽尼娅的变化。

  “这两个符文之间的变化是有严谨的规律的。”泽尼娅说道。所以她才能通过银牌上的符文直接推算出铁片上的符文。

  莉娅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泽尼娅深吸了一口气:“人们不会为没有实用功能的东西废太多心力。”

  “如果只是为了传播宗教,只要设计一个简单好记的符号就足够了,”泽尼娅指向莉娅小袋子上的圣纹,“就算为了表示不同的功用,也只要新设计一个符号就够了。”

  “没有人会为了一个除了象征没有其他实用功能的符文,专门研究出一套严谨的变化规律。”

  莉娅抓住了泽尼娅的手,感受到她的指尖虚软冰凉。

  “泽尼娅……”

  “没有人会为一个不实用的东西,额外耗费这样多的心血。”泽尼娅睁着眼睛看向空处,喃喃道。

  她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不错……”

  她想起洛伦·弗罗斯特先生的话:“既然上面原本镶嵌的宝石已经被取走,它也就不剩几分功效了。”

  原本它应该有什么功效?

  “……用以保护佩戴者不受邪恶的侵害。”

  邪恶……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