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骗我，”庚姜再一次重复，“……我还有同胞。”
你之前怎么和我说的？
你骗我，霍阗？
有的人伤没入肺腑，咬唇颤抖，心力憔悴到再说不出一句话。
有的人踏脚踩上别人的伤，狠碾两下，最后抽出腰间短刀，让庚姜突然呵断：“你做什么？”
“杀了他。”男人唇角勾出一条线，高举刃器，“他是联合署署丞，他一死，势必能引起联合署大乱，杀了他对我们都有利！”
“不行。”
“……陛下，”男人动作一顿，回望他，“你难道忘记他对我们都做过什么了吗？”
一模一样的人，与他别无二致的脸。皱眉，抿唇，眼神锋利而嗜杀，面对这个人庚姜总有种面对镜像的恍惚感，可那确确实实不是他。世界怪诞，存在并蒂莲一样的人，一茎生两花，花各有蒂，如他们一对共生，两厢性格却截然不同。看他举匕，抬手，把深仇大恨一字不落写在脸上，庚姜像在看那个沉溺于疯狂报复的自己，觉得突兀又离奇。
庚姜不认为自己有多恨，他想恨是一个被量化的具体数值，由另一个他与自己共同承担。而本该是天秤一样的平衡存在，对方似乎却代劳承载了更多。
被抢去了该做的工作，那他又该做什么？
庚姜恨不起来，那些仇恨的目标太微茫，以至于让他眼中充满了困惑，一时语塞：“索萨……”
仇恨不存在时间的天堑，没有被消化的属性。当谈及这些时一对赤目龙瞳犹在发亮，索萨咬牙一字一顿提醒他：“人类，这个傲慢贪婪又愚昧至死的种族，偏见与歧视、罪与罚，全部都是他们创造的……”
他们不容许比自己更高级的存在，所以勒令仿生人不能行走在白日之下，终生与阴暗潮湿对饮作伴，被当成畜生赶到黑市贩卖消遣娱乐，解剖出卖器-官……
宛如一朝梦醒点醒记忆，无数失效的型号代码要将他们的王唤回来，唤出神魂，王被魇住，眼前出现不知角落高砌如堡垒的残骸堆，轻语喃喃。
——他……他诛我族类。
在沙砾的缝隙中爬虫匍匐着窸窣经过，后来被迎面旋风一卷滚尘滚沙地不知所踪。
訇隆吹过耳畔，那是从王的身后振起的风。
残破如许。
陛下，回头看看你的翅膀吧！索萨怒号着质问：这又是谁做的好事？
——他断我翅膀。
“即便如此他也不该杀吗？”索萨心潮起伏，觉得痛苦万分，“他，他们人类，做过的对不起我们的事，真的太多太多了……”
陛下……他该死吗？
——请我们的王发号施令——请我们的王——！！
呼吸已经极为艰难，霍阗没有力气再能爬起来。人死后是要回归自然的，然而从背后涌出的血会先行一步浸润地下黄泉，他躺倒在一丛被血滋养松软的红砂之中。仰面是冬夜寒彻砭骨的天，没有斑斓的星辰，半昏半醒间眼角余光能模糊地窥见斑点一样的澄黄色，半边月，月下有个彷徨彳亍的人，看样子好可怜。想再细看，可已经没有能力再探究他脸上多余的表情了。
荒洲大漠里的夜冷，冻得人嘴唇发紫。
霍阗感觉到体内的温度正在缓慢地流失。
庚姜迟迟不下定论：“索萨，我……”
而那个高举匕首的男人已然等不到这一刻。他摇摇头，为这个种族的领导者悲哀地呵气，然后用手臂发力，刃尖对准霍阗的心口，就这么干脆利落地一插——
“……呃！”
未料到最先痛叫出声的居然是实施者。
吊诡的夜，处处潜伏着不寻常。四周无风而沙雾骤起，朦胧吞噬了一方，那些雾里的尘埃因为月光折射出的晶莹更加恍人，迫使索萨的动作迟钝一瞬。可偏偏就是在这时从雾中疾射出三五道蚕丝金线，迸发气力之强劲，竟然直接霸道地穿透索萨的执匕的手。紧接着蚕丝受力开始疯狂震颤，无形之中迫生出一股强大的劲力死死紧逼住索萨，索萨嘶声被迫顺线倒退半丈开外。
掌心撕裂感明显，低头查看伤情发现皮肉之下已然被无情钉凿出一指节大小的孔隙。翻手一看，手背上多了只软臭蛊虫，正在攀附着皮肤慵懒蠕动。
警铃大作，庚姜与他抬眼紧追那道蚕弦尽头而去。
循线望去，蚕丝的尽头是一片隐隐约约的迷雾，而迷雾的尽头又是一个打马而来的人。信由马儿踱步，在愈发沉重压抑的时间中描出了个雏形轮廓，然后是逍遥恣肆的姿态，从迷雾中浮出水面的五官更为立体生动。
一樽绛红官袍，袍角是绣女亲手缝制的走兽黼黻，腰带旁别一串淫巧铃铛，深目高颧却是一番中式扮相，穿金带银金玉做派，简直就是行走的人间富贵花。
结案了，高头大马上的是个油头粉面的侏儒小白脸。这回他见人不弯腰作辑了，因为腕子上缚着的母蛊蚕丝还没解绑呢，况且确实没这个必要对瞧不上的人以示尊重。
吁缰前行，到地方打停，姬无常再从怀里掏出颗饴糖给自己的爱马解解馋。居高临下仔细端详霍阗那摔在地上的半死相，突然间感慨颇多，一时间长吁短叹个没完没了：“霍阗啊……要么说我是你的命中吉星，就是专门来救你、给你带来好运的。你瞅瞅你现在都混成什么样了？自打我们见面之后简直一次不如一次，第一次你好歹还坐着，第二次就是沦落到女装卖笑讨生活，这次呢？索性直接被人按在地上打了……霍阗，唉……不是我说你……”
姬无常气得遥指月下那个迷茫的渣男，转而对半死不活的霍阗痛心疾首：“你离开他！我接单子杀人养你，带着你吃香喝辣，这不香？！”
倘若署丞大人在天有灵，必被姬无常这家伙一指头指得百分百七窍生烟迫不及待就着当场再次飞升。但是他没有，他微睁着眼睛，还有点细微的意识，目睹了姬无常救自己的全过程，在听清楚了姬无常说的话后，张了张嘴，气若游丝地吐出一句：“……滚……你妈的……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