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霁之天，浮水凝澹。风骤然暴起，沙尘席卷布城，像一只硕大无朋的手将整座城围困拢住，以至于朝云叆叇，徒留指尖松懈的一点变幻莫测的日光，打下来，朦胧照在江户馆后院的一小片土地。
那微弱的一星半点光晕就这样降在霍阗面前。
金色足够渲染眼前黯淡且粘稠的蓝，它流失的速度像极其本体，静水潺湲才配得上一贯呆头木讷的淡漠。
所有人都能看见庚姜的背后凭空横插了把朴刀，而在霍阗的眼中只能容纳对方头一回如此涣散失神的瞳孔，墨绿伴随着轻颤的眼睫时暗时明。
事态糟糕到一发不可收拾，这是霍阗没有想到的。
怔忡的片刻听见庚姜艰难地唤他，“霍先生……”竟有两分似床帏间缱绻旖旎的呢喃细语，庚姜垂头无力，整个人都压在他肩膀上，“……小心。”
霍阗在这时候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提弦之音峥嵘锋棱，似亟刻不待的咒令，号命僵尸蓦地冲上前去扑杀笠帽人。后者竟然罕见地僵立住了，任人疯狂撕咬却不为所动，过了半刻才反应过来，提身一跃，抽出短枪开始与一干失智的活死人缠斗。
“霍阗！！”姬无常大吼道，“愣着干什么？！我这死人蛊撑不了太久，你快过来！！”
可霍阗没有反应。
老式朴刀禁不住激生素的强腐蚀性，自蚀断了刀身，唯剩小半截刀刃与柄哐啷坠地。留余皮外的尚可见形，插-进体内的却被强行熔化成了一滩焦黑的稠糊，和着蓝血溢漫出来。背部软皮组织被割裂出一道斜口，皮开肉绽，像狰狞的无底熔岩，吞吐着滚热的岩浆。
忘了庚姜曾经的叮嘱，用手去碰，指尖由起初的温凉渐变为尖锐的炽痛，如肉烤铁盘，时间一久居然能闻到皮肉烧焦的气味，烫了热血作以佐料，淋上汹涌的恨，当真是一道让人足够印象深刻的美味佳肴。
只听那说不出话的嗓子震了两震，“……你们以为，庚姜死了，你们就都能活命吗……？”
姬无常看不下去了，气急败坏：“霍阗——！！”
他听见细微的电流爆破的声音，庚姜的皮肤依然冷白可触摸起来却在发烫。
后颈处中央处理器在高速运转。
他听见无数电流爆破的声音，暗涌在复杂的钢铁线路之下，肢节，躯干，百川汇流其上，最终如溃败之堤发怒庢沓，合战于藉藉之口——突然嚓地一声。
……他死了，
你们一个两个的。
张狂恣肆地笑，抬手举枪，漆黑的枪口不偏不倚指向一丈之外的笠帽人，“都得给爷陪葬——！”
姬无常：“霍阗——！！！”
姬无常怒目：“他还没死！你清醒点！”
叩上扳机的食指亟待一动的同时却莫名被人压了下去，这力道轻飘飘，可就是足够能把他镇住，“霍……霍先生……”庚姜的嘴里冒出青白烟气，磕磕绊绊说得很吃力，每吐一字都伴随嗄嗄的杂音，那语气似乎又很无奈，他说：“仿生人……是……是没有呼……吸的。”
没有呼吸，可是我还活着。
你不要担心。
霍阗定定望他，眸中有狂风混沌凌乱，直至与枯草黄绿对上才稍显平和，一张枯萎萎靡的皮，衬得嗓音也干哑，“……可我有时候，巴不得你会呼吸。”
倘若你会呼吸，我也不至于辨你生死难判。
倘若你会呼吸，我也不至于当你愚钝无知。
倘若你会呼吸。
——倘若你，有感情。
“霍……”庚姜的表情很迷茫，“……为——为什么？”
然而没有得到回答就进入紧急休眠，人如高楼颓然倾塌。慌张接住他，小院蓦然闪逝过一抹莹蓝，自庚姜脊背的伤口蜿蜒滋长，如同一茬一茬春天抽新的枝叶，呈两股对开纷散，上面缀满密密匝匝且不断变更的数据代码，乍一看像某种古老而奇特的咒语。莹蓝光圈延至最后，竟然只是幻化出一对被折断的半透明残翅，可仍不减其绚烂磅礴。这光华维持不久，颤巍巍地扇动两下，在逐渐失真的闪烁中淡没，最后彻底消失。
在场人见此无不一惊，霍阗却没什么表情，仿佛风卷残骸失去了所有力气，颓靡尚且惘然，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这局打了个难解难分，霍阗身边的暗卫被杀得一个活口不剩，尸体横陈，从仿生人身上激溅出的蓝血就足够摧毁一片。眼看笠帽人就要从僵尸群中杀出重围，姬无常勾指攥弦狠力一拧，掌心间顿时血流如注，摇晃腰际铜铃，祭出更多子蛊冲前赴战，“霍阗！！”他嗓子都要劝哑了，“你是当真救他，现在就应该带人脱身而出，而不是傻愣着等同归于尽！！”
唿哨召来高头大马，突破围阵，高扬的前蹄尚沉浸在奔驰的无限快意里，就这么张牙舞爪地踢踏在霍阗面前。姬无常说霍阗，你想救他吗？
——想吗？
怀里抱紧了庚姜，霍阗转头看他。
那眼神中有癫狂至死的热烈。
——过于赤 裸了。
以至于姬无常也忍不住咧嘴笑了笑，“……我其实想让这家伙死了一了百了，因为这样就没有人同我抢你了。”
“——可是他变成这副德行就已经输了。那我就放过他……一，不过是因为我生性仁慈。二是，我不会和手下败将计较什么。”
这下换姬无常目光灼灼，他问霍阗：“如果我帮你救他，你，之后就会跟我走吗？”
而后者只是看他，姬无常的问题让他难以抉择，像与恶魔出卖灵魂令人犹豫，但是霍阗知道自己的人都被杀光，如今是一张底牌都没有了。
“……当你默认，”他笑眯眯送霍阗上马，牵了缰绳丢给他，缰绳上还染了姬无常的血，“以马作凭！它身上有我留下的特别记号，你大可随意浪荡——现在是天涯海角，我必追回了！”
“这里交给我，你放心离开，”姬无常说，拇指急急摇弦，折出尖利的夺命之音。他抿唇腼腆笑着，却莫名让人只觉寒意砭骨，“……我一个人，也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