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怀瑾再醒过来时,屋里多了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

  “小晏。”

  对方笑着往床边走近两步,手里端着的花瓶被对方放在了床头柜上。

  “……唐叔。”

  晏怀瑾不明所以地喊出声。

  “嗯。小晏受罪了。”

  唐元禄坐在了江望让开的椅子上,似乎他们之间达成了什么约定,江望在看过晏怀瑾之后,转身走出了房门。

  “……你怎么来了?”

  晏怀瑾还没能从讶然中缓过神,唐元禄平日里这么忙,也会拿出时间来看他吗?

  脸边蹭到面罩的发丝被唐元禄一只手慢慢挪开,唐元禄深吸了口,似乎是笑了一下,“小晏,我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为什么要离开,离开去哪里,晏怀瑾的眸子撑圆一瞬,顿时理解唐元禄今日的来意。

  “文林在寻城为我盘了处花店,前些日子我就已经从公司离职,一直在忙花店的事。”一边说着,唐元禄从脚边的果篮里挑了一个苹果,拿着小刀细细削着皮。

  晏怀瑾想起两人前几日线上交流时唐元禄让他帮忙选的装饰品,他喉间一哽,顾不得暴露自己知道两人恋情的事,隔着面罩的声音有些不清楚,“那江叔呢,你们一起去吗?”

  成条的苹果皮忽然拦腰被切断,唐元禄缓了一下,眨眨眼,把地上的果皮拾进手心。

  说不上什么语气,他开口:“我自己去。”

  是分开了吗——

  晏怀瑾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坏问题。

  “不要这副表情,小晏。”唐元禄忽然一笑,他看向手里刚削了没几下就已经坑坑洼洼的苹果,忍不住想到那些递给自己的、永远干净圆滑的果肉。

  原来小晏早就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却一直帮他们保密,唐元禄心中某一块无声塌陷下去。

  晏怀瑾是所有人里唯一能和他说这些事的人,唐元禄眼睛模糊了一瞬,“他生病了,所以我们要分开。”

  “但我们没有分手。”

  唐元禄很快跟上这一句,唯恐被晏怀瑾误会一秒。

  “为什么……”为什么生病就要分开、生了多重的病、江叔生病的事江望知道吗?

  晏怀瑾手腕用了下力,蹭到了唐元禄的膝头,指尖小猫似的来回摩挲,以期这举动能给唐元禄带来安慰。

  那只手被唐元禄轻轻覆盖住。

  他低下头,把剥得不成样子的苹果连同刀具放到一旁,“渐冻症,小晏,他的生命已经看到终点了,他不希望……不希望我看到他最后的模样。”

  “……”怎么会得这种病。

  那是金钱和权势都无能为力的病症。晏怀瑾了解过,得了这种病的人,只能在绝望中等待自己的身体一步步失去控制,直到最后连脏器也一同失去作用。

  得了这种病的人,会无比清晰地感受着“死亡”这个过程。

  即便和江文林并不是很熟,晏怀瑾眼眶还是红了些。

  “小晏,我忽然好后悔,如果——如果我没有同他闹这么长时间的别扭就好了。”

  唐元禄本来打算今天只是和晏怀瑾告个别,可是晏怀瑾竟然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在那双仿佛无限温柔的眸子里,唐元禄很轻易地就卸下了心底的防线。

  “我和文林是大学在一起的,我们那时候真的很开心。可是,因为江家不允许的缘故,我们约定一同离开这里,无论去哪里都好,只要我们可以自由地在一起。”

  晏怀瑾用手指握住了唐元禄的指尖,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支持。

  “在离开的路上,我们出了车祸。我这一躺,就是十年。”

  病房里的动静不多,唐元禄的声音压过了嗡嗡作响的仪器声,声音不大,内容却让晏怀瑾暗暗心惊。

  且不说,十年卧床还没被放弃的执着,如果他没算错时间,江望应该是在这十年间出生的。

  他也终于理解唐元禄身上那股一直持续存在的稚态究竟因何而来,那可是整整十年。

  唐元禄眸中又漫上水雾,“当我醒来的时候,整个世界好像被打散重组了一样。那些新生的事物让我感到陌生。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我的爱人,已经有过婚姻,同别人生了孩子。”

  “我那时状态真是不好,整日浑浑噩噩。文林就这么陪着我,围在我身边,一步步帮着我整理心情,还有日常复建。”

  “直到我完全清醒过来。我醒过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从我身边赶走。”

  唐元禄似乎是看到了那时两人之间的争执,他眼中的水光一直未曾消失。

  “即便后来小芙也来劝我,我依旧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消化这件事情。我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成了那样。”

  长时间暴露在外面,晏怀瑾的手腕温度略有下降,一直注意着的唐元禄摸了把,小心地把晏怀瑾的手放到了被子里。

  “我一直觉得愧对小芙和小望,一直到三年前,我才决定和文林重新开始。”

  唐元禄的视线看向晏怀瑾包的严严实实的右腿,抬手拭去自己眼角的泪,“自从知道文林得病之后,我就在后悔,为什么要和他纠结这么长时间。”

  两人之间慢慢沉寂下来,晏怀瑾动动手,又钻出被子握住唐元禄的手。

  “……”

  如梦惊醒,唐元禄对着晏怀瑾笑笑,眼角的皱纹溢出悲伤,“好吧,我想了一下,即便我知道了这件事,还是没法提前原谅他。”

  “小芙怎么办,小望又怎么办,我们之间隔着鸿沟。”

  唐元禄讲到最后,似乎是释然了,只是,刚刚还乖乖待在眼眶的泪水,忽然断了线似的不停往外涌。

  他从来不是什么坚强的人,端着一副长辈的模样已经是极大的挑战。

  “……唐叔……”

  晏怀瑾抬手去擦,尚且温热的泪水很快沾满了他的指尖。

  心尖的酸胀爬上鼻尖。

  “总之,小晏,我要开始新生活了,过去的这些,都会留在这里,和文林一起,永永远远留在这。”

  唐元禄收拾好自己的心情,顺带着拿纸巾帮晏怀瑾擦净了指尖。

  “那是我18岁在烟花下许下的未来,我就要实现它了。小晏,我真的很开心。”

  说着开心的人眼泪止不住地留。

  晏怀瑾鼻尖更酸了,他用力握住了唐元禄的手,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话来安慰对方。

  在横跨生死离别面前,似乎所有的安慰都太过无力。

  “小晏,我能看出小望他很喜欢你。若是你也喜欢他,一定,一定不要走上我们的老路。”

  红着双眼的唐元禄慢慢站起身,离开了病房。

  薄薄的衬衫下,是呼之欲出的蝴蝶骨,收束衣摆的腰际,看上去也比之前细上许多。

  唐叔瘦了。

  晏怀瑾看着对方的背影,心头酸涩更甚。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连房门什么时候开了又关都不知道。

  “怎么一副要哭的表情?”

  另一道声音忽然响起,江望顶着那颗卤蛋头重新坐到了晏怀瑾身边。

  先是转头去看晏怀瑾右腿的包扎,搓了搓手掌,摸上了晏怀瑾绷带外漏在空气中的脚踝。“怎么又把毛毯踢掉了,脚腕都凉了,上次还说冷,哥一点记性都不长。”

  温度略高的手掌整个握住晏怀瑾那截脚踝,这半天被遗忘的脚踝中几乎冻住的血流重新流淌。

  男生低着头,另一只手不停检查着他身上其他部分的状况,轮廓极深的下颚在晏怀瑾眼里被无限柔化,明明看上去这么凶一个人,却总是收敛了锋芒待在他身边。

  输液管上的加热袋摇摇晃晃,就这么晃进晏怀瑾的视线中,晏怀瑾指尖微动。

  “怎么了?”

  注意到对方动作的江望换了位置,蜜色的五指挤进晏怀瑾的指间,指骨严丝合缝扣住晏怀瑾的手。

  晏怀瑾向来微凉的手接收到对方手心的温度,慢慢回温,心中积满的酸涩如潮水褪去。

  忽然,江望看见什么有意思的事似的,他一挑眉,带着头顶的纱布皱褶一瞬。

  看上去就很疼,晏怀瑾心一紧,还没来得及关心,江望就已经开口。

  “这是唐叔削的苹果?”

  晏怀瑾看见江望弯腰一瞬,拿起一个苹果。

  那个苹果仿佛虫蛀过一般,带着大大小小的浅坑。苹果只削了一半,剩下一半还覆着红色的皮,而上边已经暴露在空气中的一半已经氧化变黄,即便空气中还有着苹果的芳香,也让人失去了食用的欲望。

  他看着江望嫌弃地把那颗苹果放到身侧的柜子上。

  又低下头去挑选着合适的水果,“哥想吃什么水果,我给哥削就好。”

  形似几年前的青头皮随着低头的动作暴露无遗,其下的肩膀却已经比原来宽上许多,再不像过去那样单薄。

  他们,真的已经生活在一起很久很久了。

  蓦地,他想起唐元禄话里的遗憾,想着那个再也不会有完美结局的故事,想起车祸里落在他额头的那滴血。

  面罩下的表情一变再变,隔着这道面罩,晏怀瑾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江望的耳朵里。

  “小望,我们在一起吧。”

  作者有话要说:

  江文林和唐元禄的结局大概就是这样了。

  正如文中的一句话,他们的故事再也不会有完美结局,这是江望出生的那一刻注定的事。

  妈妈的事情会在后面写到,毕竟妈妈现在还不知道在那个山上采风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