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杂志赚的钱, 裴晶晶拿去买了一只小狗,雪白的马尔济斯。
她从小就想养狗,但妈妈总是用“我养你一个还不够累的, 还帮你养狗”来限制她实现愿望;她哥哥倒是宠她, 可哥哥比妈妈还说一不二。她的家里人一个二个都不喜欢小动物, 真没爱心。
现在她能挣钱了,第一件事就是帮助童年的自己梦想成真。
小狗小狗,世界上最好的小狗。
不过真养了狗,她才发现照顾小狗的难度不亚于抚养孩子。天不亮就开始叫唤, 吃喝拉撒都要她负责,还得带出门遛弯儿, 陪它玩儿;她有点后悔, 她一个未成年少女,何苦早早当妈。
家附近的湿地公园每天早上都有人晨跑,裴晶晶每早八点固定出门遛狗,顺便吃早饭,九点准时回家上课。
自从拍的电影火了,她就不去学校念书了, 在家听家教老师讲课, 还要学声乐和表演;一天十小时排得满满当当,过得十分充实, 早中晚的三次遛狗, 算是她休息放风的时间。
天气转凉,她戴了顶帽子出门,到了草坪绿地, 放下小狗让它跑跑跳跳,自由地啃草追虫子。今天秋高气爽, 风很大,她买了一杯滚烫的豆浆捧在手里,边牵着狗散步边吸溜。
穿过花丛小径,是一处平坦开阔的空地,许多老年人在打太极,年轻白领在听着音乐跳绳做操。她再往前走,步入安静的小花园,花圃环绕间散落着一两把长椅,小狗嗅着落叶和花枝引领她向前,然后它仰起了脑袋,四肢定在原地。
平常鲜少有人落座的长椅上孤单地坐着一个男人,他穿着普通,那张脸却叫人过目难忘。
裴晶晶差点叫出了“哥哥”,可她哥哥是大忙人,断然不会有时间大清早来到公园里发呆。而且他的衣服都湿透了,耷拉的发尾垂在额前,看起来狼狈又落寞,她哥哥绝对不会以这种状态出现在公众视野。
虽然知道认错了人,但裴晶晶没有走。她见到怪人怪事总会忘记逃跑,她喜欢走上前一探究竟。他为什么要穿身湿衣服坐在这儿呢?
走近了,她看到那人拿着一张身份证,手指头频繁地翻动卡片,不知想瞅出什么名堂。
“嗨,”男人抬起头,目光精准地对上她的视线,“我经常在这里等你。”
裴晶晶一愣,左右顾盼,然后竖起食指对着自己,“你等我?”
一个长相和她哥哥九分肖似的陌生人,现身在她每天散步的公园,跟她说他在等她,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件正常发生的事。她当即提高了警觉性,攥着牵引绳的手指头不自觉紧绷,她心想:他敢站起来,我就逃跑。
然而那人没有起身,维持原样坐在椅子里,翻来覆去地把玩着自己的证件。他说:“我勤勤恳恳地活了二十多年,到头来脸和名字都不是自己的。”
裴晶晶摸不透这话背后的意思,她距离他仅有不到五步的距离,她满脑子想的不过是他突然发难的话,自个儿能不能成功逃脱。可看他的样子的确没有要动手的征兆,他的眼神和姿态像棵枯萎的树一般颓然。
“所以啊,我都不要了。”他又说,“妹妹,你想过下辈子吗?如果有来生,你还想做人吗?”
怪异的气味流窜在空气中,被风裹挟着掠过鼻尖。裴晶晶蹙起眉头,这是什么味道?
她思索着,眼看他掏出崭新的烟盒,撕掉塑封膜,抽出一支香烟含在嘴里,接着是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
“我是不想要下辈子了。”
他的一系列动作连贯、自然、随处可见,并不出格或显眼,可裴晶晶死死地盯着他,瞪大的双眼露出惊恐和不安。
他身上,是汽油的味道。
她还愣愣地站着——咔嚓,火苗跳跃,溅起微弱的星火。
“呜汪!汪汪汪汪——”小狗惊叫着原地乱转,死命牵扯她手心的绳子。
裴晶晶慌乱地抱起狗,她瞠目结舌地望着那团“活起来”的火焰,烈火包裹着的颀长人影如同地狱中面目狰狞的鬼影,它歪歪扭扭地朝她走了过来——
她的世界陷入死寂。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惊恐万状、五官扭曲的脸庞,她扯着嗓子竭尽所能地尖叫,想要释放躯壳中堆积的恐惧和惊慌,可她的四周万般颜色尽数褪去,只剩一片灰白的死寂。
裴令宣坐在医院清幽安静的走廊里,即便他在此痛哭流涕,也不必担忧被人窥探到失态的痕迹。可惜他哭不出来,他只是坐在那里,数着光阴一分一秒的流逝。
宁则远送警察离开医院,再回到病房,见他没进去,于是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来,手掌盖着他的手背,抚慰道:“晶晶是受了惊吓,问题不大。警方那边我也问了,基本会以畏罪自杀结案。”
“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他要找人给他垫背,为什么不找我?”裴令宣愤怒得手抖,“晶晶做错了什么?她什么都不懂,她是无辜的……”
“你要庆幸,他不算个很坏的人。”宁则远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让他在无尽的自责悔恨与后怕中悬崖勒马。“他其实有机会伤害晶晶,但他没有那么做。这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你不要怪自己。”
“怎么可能不怪呢?我差点就害死我妹妹了,我都不敢想如果她出了事,我要怎么办……”
“——嘘。”
他没说完的话,被人压住嘴唇堵了回去。宁则远捂着他的嘴,不许他继续说,沉着平静的眼眸注视他道:“她没出事,这就够了。害人的人都死了——都死了,你明白吗?”
裴令宣闭了嘴,但眨眼时,眼泪不慎从脸颊两旁滑落。
“怎么还哭了?”宁则远笑着帮他抹掉温热的泪痕。“你怕什么啊?不都说了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吗?是我的错觉还是真的,总觉得你比以前胆小了。”
裴令宣上手打了对方一下,打得不重,多少有些责怪的意味。
“生老病死,人一生的必经之路,只不过你遇到的情况特殊了一些。但有什么办法,你本来也不是普通人啊。”宁则远的语气温煦柔和,眼睛里倒映着窗户洒下的阳光。“这不是挺好的吗?你的死对头没了,心腹大患自杀了,代价不过是妹妹生一场病,况且她迟早会痊愈的。什么创伤后应激障碍,我可不信。”
裴令宣:“你有病吧?你在高兴什么?”
“我是很高兴啊,以后再也没有人妨碍我俩在一起了。”宁则远讨好地牵过他的手,拨弄着他收拢的指尖,“我最近想通了很多事情,很多。就算你又要跟我分手,我也不会哭了。”
“因为没有那么喜欢我了吗?”他问。
“怎么可能?我永远喜欢你。”
裴令宣抽回手道:“这两年你变了好多。”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宁则远反问他。
“没意义的问题。”他拒绝回答。
“反正无论如何,你也不会再跟我分手了?”
裴令宣没来由的生出一腔怒气,冷脸道:“你再跟我装疯卖傻,我早晚放把火烧了你。”
“别啊,我很听话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少跟我来这套!”
宁则远顺从地噤了声,等他气消大半,才敢轻声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觉得他很乖巧,现在想想,其实是装的吧。从他干的这些事来看,他的性格比你刚烈。”
“确实。”到底什么样的人,才会选择自焚这么惨烈的死法。裴令宣想不通,只能逼自己不去想。
“说回晶晶,你怎么替她打算的?”
“先让她休息吧。”
“休息好之后呢?”
“看她,我不会再帮她做决定了。”
“我一直很嫉妒她。”为避免误解,宁则远点明道,“你妹妹,我嫉妒她什么都不用做,你就无条件爱她了。”
“她也看我不顺眼,她认为我在让你受委屈。可是她也不想想,你让我受过多少委屈。”
裴令宣:“所以你承认了,你跟我和好,是为了报复我。”
“我报复你什么?我背着你出去跟别人乱搞了?我强迫你做这个做那个了?你怎么能把所有错都推到我头上?”
“你就是强迫我了。”
“我没有。”
“你有。”
宁则远侧过脸看他,“那分手?”
“不分。”他推开那颗脑袋,站起来,进了病房。
裴晶晶是在那场骇人听闻的意外中受到了惊吓,却没有呈现影视剧中那种惊吓过度、肌肤惨白、神魂尽失的虚脱模样。她只是噩梦连连、频繁惊醒,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醒,需要靠安眠药度日,所以再没了往日的光彩照人。
“哥哥,我想抱一下哥哥。”她摊开了手臂。
“乖。”裴令宣走到床边搂住她,抚摸她的头发,“都是哥哥不好。”
“不,哥哥很好的……但我总是梦到死的人变成了哥哥。”她放声大哭,“我好害怕啊,我不想再做梦了……”
“没事,没事……都结束了。”他被窗外强烈的日光晒得神思恍惚,巴不得这事一场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