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韫的动作很轻很轻,一点一点抹干齐暄妍脸颊上的雨水。

  她的手掌很温暖,指节内侧布满薄薄的茧。这些茧和她后背的伤痕一样,完全不该出现在一个锦衣玉食的女人身上。

  齐暄妍的眼镜被雨水打湿,模糊了视线,她稍微别开脸,后退半步,把伞向楚韫那边倾斜。

  “婉婉......婉婉跟你告白了吧,你不多陪陪她,跑出来找我做什么?”

  齐暄妍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尤其是楚韫。她从小爱慕的人刚刚跟楚韫告白了,不论她们在不在一起,楚韫大半夜开车出来找毫不相关的她都不合适。

  楚韫没有这样做的理由,齐暄妍更不想见到她。

  谁失恋了被雨浇成落汤鸡的时候愿意被春风得意的情敌送温暖?

  齐暄妍不愿意。

  她把伞往楚韫面前送:“你是来看我可怜的吗?谢谢你,我没那么脆弱,现在我想一个人静静。”

  她越往后退,楚韫越往前靠近,用身体遮挡从四面八方袭来的风雨。

  “她配不上我。”

  齐暄妍霍然抬头,两眼圆睁:“你说什么?”

  楚韫字字清晰:“我告诉邵婉婉,她配不上我。”

  吐息间的热气给齐暄妍的眼镜蒙上白雾,雨水渗进眼睛有点疼,她用力眨一下眼,感觉楚韫简短的几个字像一记闷锤,全盘否定了她喜欢了十几年的人,也否定了她。

  邵婉婉哪里不好?善良温柔,勤奋努力,要颜值有颜值要名气有名气,满心满眼都装的是楚韫。除了邵家的家世比不上楚家,邵婉婉哪里配不上楚韫?

  退一万步说,就算要拒绝告白也应该委婉地谢绝别人的心意,而不是说出“配不上”这种看不起人的话。

  齐暄妍深藏了十几年的爱意,还有这两个月的努力,全被楚韫贬得一文不值。

  雨稀里哗啦下,她在雨里挽救自己稀碎的尊严:“楚韫,你能不能对人多一点尊重?如果你不喜欢她,你就说不喜欢,为什么要羞.辱她呢?”

  镜片上的白雾越来越浓,她早已看不清周围的人和物,胸口越来越疼,眼眶越来越红。

  “楚韫,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

  因为从来没有爱过,所以才能肆无忌惮地伤害一个深深爱她的女人。

  齐暄妍隔着白雾望着楚韫的方向,雨幕滂沱。

  雾气慢慢消散,楚韫久久凝视齐暄妍,笑得很温柔:“没有。”

  但她蹲下身,从衬衫胸袋里拿出一方绢帕,展开,一点点擦干净齐暄妍小腿上的泥渍。

  齐暄妍怔住,慌忙低头,朦胧的一片里,她看见楚韫手里的绢帕上绣着红艳的石榴花——那是楚韫母亲生前留给她的。

  那时中秋后在薛山湖,楚韫说她是为了母亲留的长发,还说:我妈妈年轻的时候喜欢石榴,她说石榴像火彩绝佳的红宝石,石榴花就是红宝石的花。她年轻的时候还喜欢用绢帕,你看这条绣着石榴花,是她火化前我从她包里拿出来的,我一直随身带着。

  齐暄妍一把按住她擦拭泥点的手:“你干什么?这条绢帕很珍贵的,不能弄脏啊!”

  楚韫很耐心,等她把手松开,继续擦拭她的脚踝:“没关系,洗洗就干净了。”

  齐暄妍的脚背上很多细小的划痕,脚侧还有红印,可以想象她的脚底已经满布伤痕。

  齐暄妍呆呆看着她。

  齐暄妍的母亲离世早,她从小跟着父亲生活到十二岁,除了很小的时候父亲给她擦过脚,还没有别人愿意为她屈膝。

  而现在,这个不可一世的狂徒居然顶着大雨,弯下膝盖,用最珍贵的绢帕蹲在她身下为她拭去腿脚上的泥污。

  齐暄妍更加看不懂楚韫了。

  她不明白楚韫为什么能够前脚贬低告白的邵婉婉,后脚却为她弯腰低头......

  齐暄妍看着洁白的绢帕慢慢被泥污浸黑,想起楚韫在薛山湖提起母亲时的神往,想起自己年幼时被医生抱着远离推床,冰冷的妈妈盖着白布经过白色的灯光......

  眼镜在车等下折射出反光,镜片后面,齐暄妍的眼眶又红又胀,她抽了抽鼻子,滚烫的液体从眼角滑落。

  蹲在她脚边的楚韫连忙站起身,在胸袋里找了找,什么也没有,便摘下绸缎发带,捏着柔软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擦拭她的眼泪:“齐暄妍,你问我为什么跑出来找你。”

  楚韫柔声细语。

  “你看,如果邵婉婉哭了,别墅里有一群她的闺蜜好友心疼安慰她;可是你哭了,身边除了我这个讨厌的上司,还有谁呢?

  齐暄妍泪眼婆娑,楚韫说的对,她就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爸爸病了,婉婉不需要她了,没有人在意她分享的快乐,更没有人在意她独自吞下的伤痛。

  她抬起头,楚韫在她身边。

  楚韫低眉,嗓音沙哑:“对不起,我来得太晚,害你淋雨了。”

  齐暄妍直直地看着她,倔强的眼神慢慢瓦解,哽咽声在雨中不断放大,泪水像这场大雨一样磅礴。

  楚韫拢了拢披在她身上的大衣,轻轻抱住她的肩膀,齐暄妍把脸埋进她的颈窝,热泪在她的衣襟洇开一片深色:“我为了私欲帮邵婉婉接近你,隐瞒你,是我该说对不起。”

  雨势渐缓,山风慢慢平息。

  身后的隧道隐隐传出车声,洞口探出微弱的光亮。

  齐暄妍仰起脸,楚韫的眼珠泛着盈盈的柔光。

  今夜她看过了飞翔的海豚,发光的琥珀,每一样都很美。

  这一瞬,她觉得它们都比不过楚韫的眸光。

  *

  山麓别墅的三楼灯火通明,几个相貌出众的男女围在邵婉婉身边,他们都是演艺圈的名人,正在安慰难过的好友。

  邵婉婉衣衫单薄地坐在沙发,躬身捂脸,指缝间露出红红的眼圈。

  搂着她轻轻拍背的女星柔声哄她:“没事了啊婉婉,楚董说有工作要处理才着急离开的。你那个干妹妹不是她的秘书嘛,也一起走了啊,你实在不放心打电话问问你妹妹。”

  这些朋友当然不知道邵婉婉跟楚韫告白失败,楚韫不想理她才决绝离开。至于齐暄妍......她是楚韫的贴身秘书,下属跟着上司走,这没什么奇怪。

  邵婉婉深知楚韫很难拿下,她也没想过能一次成功,但是凭借楚家和邵家的关系,还有爷爷的人情和她俩这么多年的交情,邵婉婉没料到楚韫会在生日会这么多宾客面前给她难堪,让她下不来台。

  “唉。”

  邵婉婉叹一口气,抹抹眼角,挂上平日里周到的笑容,温柔道:“谢谢大家,我没事了。楚董工作繁忙,能来参加我的生日会已经是我莫大的荣幸,我是难过没能留下她尽好地主之谊。今晚因为我的个人情绪耽误了大家的休息,明天我会补偿,请大家赶紧去休息吧。”

  她微笑着送每位好友回房,等所有人都管好了门,邵婉婉看着空荡荡的走廊狠狠皱眉。

  她再找不到第二个像楚韫一样能带她攀登巅峰的配偶人选了。

  自从她在哥哥的成人礼上第一次见到楚韫,楚韫只是偶然跟她说了几句话,那些骂她“小三贱种”的小孩居然都围过来跟她分享甜点,她就知道楚韫是光芒万丈的骄阳,能带给她无限光彩。

  呵......邵婉婉咬牙轻笑,只是一次失败,算不得什么。

  楚爷爷不可能放任楚韫浪.荡下去,楚家必定会寻找合适的世家联姻,而邵家和楚家上一代就是姻亲,爷爷是楚爷爷的救命恩人,只要她用心钻营,楚韫早晚会是她的。

  邵婉婉转身回卧房,在楼梯口碰到别墅的阿姨上楼来找她。

  “邵小姐,偷跑出去的猫自己回来了,你要去看看吗?”

  偷跑出去的?邵婉婉没什么印象,问:“哪只?”

  “就是你上个月在路边救助的小橘猫。”

  “扔掉。”

  “啊?”阿姨以为自己听错了,邵小姐当初收留那只小流浪时可心疼了,喜欢的紧,怎么会扔掉。

  “我说扔掉,不要了。”邵婉婉不耐烦,拍戏应酬和生日会耗费了她大量精力,刚才又被楚韫一通摆脸色,现在累得不行,哪里有精神管只破猫。

  她走向房间,教育阿姨:“你记住,明主不留二心奴,猫一样,人也一样。”

  不管是猫,还是人,只要有一点背弃她的念头,就没有用了。

  都要扔掉。

  *

  深红色宾利在细雨里奔驰,穿过山林,越过平原,驶进城郊的高速。

  车里开着暖气,空调通风口卡着一只海豚造型的香薰石,后视镜上挂着一串掐丝珐琅制成的流苏蝴蝶。

  齐暄妍身上的棉绒裙已经被体温烘干了,她裹着羊绒毯靠着车窗,数窗外一根根掠过的路灯。

  “你要带我去哪?”

  “去一个能让你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睡一觉的地方。”

  齐暄妍收拢手臂,抱紧楚韫从后座捞给她的白鲸抱枕,苍白的嘴唇恢复些许红润,声音小小的:“我不想回榴园。”

  楚韫握着方向盘,专注看路:“嗯,不去榴园。”

  齐暄妍放任头发乱糟糟的散着,几缕挡在眼前,瓮声瓮气:“我也不想去酒店,你......要不把我丢在海边吧。”

  “不去酒店,快到了。”

  不是榴园,也不是酒店,那是哪里?

  前方通过门禁,齐暄妍望着窗外,这里是个有些年头的住宅区,装修设施看起来都很精良,虽然地处远郊,但是房屋面积大,放在几年前要购置一套也要花不少钱。

  只是那几个钱在楚家的泼天富贵面前不值一提。

  楚韫把车停入地库:“这是我工作以后用存的工资买的第一套房,那时候没什么钱,买不起别墅,只能买郊区的小洋房。”

  齐暄妍掀了下眼皮:“你这凡尔赛我都快听不下去了。”

  “我不是凡尔赛,以前好歹做了几年总监、副总裁,总不能连个把千万都赚不到。”

  楚韫走下车,绕到齐暄妍这边,打开门背过身:“上来,我背你上去。”

  齐暄妍惊异:“你背?不行,我不能让你背。”

  她别过头,并拢满是伤痕的双脚,余光偷偷瞟向楚韫亭亭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