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庆文死到临头都没有想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破绽。
如果他灵魂消弭之前挣扎着非要爬出去问迟奕之一句, 迟奕之也许会大发慈悲地告诉他,是梦境。
这是一件正常人看来很扯的事情,迟奕之掉进井水里面, 然后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用叶祇灵的眼睛看到了, 叶祇灵还明明白白地被楼家绑着,还看到了楼安, 看到了猫扑飞蛾, 猫还打翻了相框。
但迟奕之知道那是真的, 这是一种没有来由的肯定,就像这个梦其实是叶祇灵给她的求救视频通话。
迟奕之醒过来的时候,她的病房里面挤满了玄门各家相关人士,这些人说不上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 此时聚在一堆讨论着楼家请他们去参观的事情。
“你们那个探魂兽带去了吗?”
“带去了, 毫无反应。”
“你家的定魂针呢?”
“一样的,没反应。”
“奇了怪了,难道楼家还真能把人交到鬼市去了?”
“不知道呀,不然为什么都巴巴地往这里跑?这个时候那个叶祇灵的小女朋友出事, 怎么想也是楼家干的, 说深了, 就是为了控制叶祇灵,这也就是说, 叶祇灵大概率还在楼家手里,只不过可能藏在了鬼市。”
“藏在鬼市?”
“除了鬼市, 还有哪里是探不到的?我们这几家加起来, 也不说手眼通天了,但凡在这人间, 能找不到?”
听到周围吵闹的讨论,迟奕之刻意多闭着眼睛听了一会,此时她心里万分焦急,但是越急越不能慌,既然楼家是想利用麒麟血,那叶祇灵一时半刻还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她一个不懂丝毫玄门术法的普通人,想要去救叶祇灵,那是通天的难度,所以必须得找几个盟友。
为什么是几个盟友,而不是找所有人呢?因为迟奕之闭着眼睛偷听,听出了一点味道:有人在拼命暗示叶祇灵就在鬼市。
可是按照迟奕之的梦境,叶祇灵明明就在楼家。
那么很显然,这些人里面一定有楼家放的钉子,如果此时和盘托出,让大家帮忙,绝对是死路一条,还是得见机行事。想定了的迟奕之睁开了眼睛,第一句话问的是闫庆文在哪里。
此时郁南从人群中走出来,向迟奕之解释了亦家并未约她,她掉进井水的事件与亦家无关。
而迟奕之心里有计较,立刻说出了此时在场所有人最感兴趣的答案——“一定是楼家人,他们想抓我。”
此话一出自然引起来热烈的讨论,中间不乏调侃迟奕之喝叶祇灵关系的人,“小女朋友”“恩恩爱爱”什么的,迟奕之被说得心里空荡荡的,想到梦里面胳膊上全是针孔的叶祇灵,眼角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只不过此时确实不是哭得时候,等把人捞出来,她就把这些流言蜚语一个一个坐实了。
闫庆文出现的时候,迟奕之眼角狠狠跳了一下。直到此刻,迟奕之都从未怀疑这个热心又一身功夫的“师兄”,可是他在门口义愤填膺、斩钉截铁地说:“那我们就下鬼市找。”
就这么一句话,怀疑的种子就在迟奕之心里埋下了,闫庆文再莽撞,至少也该尊重她的意愿,商量后在行动,此时将氛围烘托到非下鬼市不可,难说心里没有鬼。
再加上迟奕之掉进井里的时候,呼救了那么久,闫庆文竟然丝毫没有反应——怀疑就像蒲公英一般,吹一口气就到处飞满了。
迟奕之一边应付着大家,一边细细观察闫庆文,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她记得第一次见闫庆文,这人就热情非凡,还跟她说了不少解签、星座的事情。眼前的闫庆文也很热情,为师妹赴汤蹈火,一派正气凛然。可是迟奕之越看越觉得他不像她见过的闫庆文,那个闫庆文好像更有烟火气,活灵活现的。这些念头在迟奕之心里不断打转,她提醒自己不要疑神疑鬼误伤队友,决定先将计就计,配合着闫庆文,请求大家帮他们下鬼市。
在众人散去以后,迟奕之给唐悠打了个电话,拜托她帮自己找在楼家所在那座山脉里,在成年人步行一天能到的范围内,一个长满巨大槐树的村子。
唐悠在那头听着,有些懵:“奕之,你知道楼家所在的虎山山脉有多大吗?成年人的脚力也十分难估算,上次有队驴友在里面失踪,一共去了两百多人救援,才背出来一个人。”
作为城市长大的小孩,迟奕之确实对山之大一无所知,在她概念里山只是一个景点,爬得很累但总有路下去的地方。
“……抱歉,我那时候太小了,实在想不起来更多的事情了,可是这条路很重要,也许能够帮我进入楼家更不为人知的区域,能不能努力一下。”迟奕之恳求到。
唐悠揉了揉额头:“我现在回局里一趟,你再想想,路上看到什么标志没有,你说进了村,总有路标吧?”
迟奕之闭眼想了想:“没有,都是荒草萋萋的样子,感觉久无人居。”
“……那更加不用问有没有见到人了,本来想你要是记着什么村民的样子,也许可以复原出来搜搜……”唐悠说。
人……她们那一路,除了追兵,还遇到过别人吗?迟奕之只记得自己脑子昏昏沉沉,即便被人背着,十分颠簸,也几乎一直在沉睡,她看见东的西很少,除了那个村子有好几棵大槐树之外,什么也没看到。
“不过你不是一路在昏迷,为什么到村子就醒了呢?”唐悠问。
迟奕之突然浑身一颤,一股凉意从心尖散出来,她为什么醒了?因为……因为吵。她想起来了,因为很吵。
“我记得了,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吵,是个老头,一直赶着我们,说是让我们带他下山找儿子,他说儿子不孝听村长忽悠,都迁下山了,他还说他叫张坎生,他儿子叫张龙钢,他一直在说一直在说,在我耳朵左边说,右边说,吵得我头疼,后来还伸手拍我的肩膀,好疼好疼……”
“那时候是哪一年?”
“33年。”
“虎山曾因修水坝转移过居民,但那是68年前的事情了,已经很少有人记得了……33年怎么会有人……”
迟奕之想起那时候发生的事情,身体有些打抖,经历这些事的时候她还太小,那种恐惧已经根植在身体里,随着记忆的苏醒成倍释放,迟奕之成年后积累的经验,似乎完全帮不到3岁的迟奕之,她继续说:“后来我身体觉得越来越重,而且非常非常冷,几乎要失去意识,救我的另一个姐姐在我额头上敲了一下,我听到“啊”一声惨叫,我又昏过去了,可是昏过去之前,我看到我们正路过村后面的墓地。”
唐悠听完,在电话那边笑了两声:“不知为什么,你说他是鬼,我倒觉得合理起来,自从认识你和叶祇灵,我所认知的世界,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迟奕之闻言也笑了起来,浑身绷紧的弦放松下来:“有人名,还是父子的名字,应该能查了吧,如果查到了,也正好说明,一切都不止是梦境。”
“交给我吧。”
唐悠的效率奇快,迟奕之很快收到了那个村子的所在地,唐悠还说,得益于近些年的旅游开发,迟奕之需要穿越的荒山比多年前要短很多了。
“等我好消息,我会把老陈和叶祇灵都带回来的。”
“我这边也有新的线索,加油。”
找到了路,迟奕之又从自己的联系人列表里面找到了童豆豆,这小孩又被家里扔过来开会,刚刚躲在一角扯果篮里面火龙果的刺,两人也没有说上话。迟奕之记得童家多是中立的,而且这小孩是个大刺头,很难策反,如果被人模仿顶替,迟奕之也肯定能看出来。
迟奕之那时候答应给童豆豆寄组合的签名海报,两人才加上了微信,后来也没说过话,没想到这时候用上了。她让童豆豆晚上带上郁南,躲开其他人悄悄来一趟,小朋友可机灵了,回了个迟奕之wink的表情包。
凌晨三四点的时候,迟奕之察觉到门开了,连忙爬了起来,扯到伤口,痛得打战,童豆豆跑过来帮她把床摇起来,迟奕之怕动静太大连忙摆手。
郁南关上了门才走过来说:“没事,轮到我们守夜了,都安排好了,放心。”
“叶祇灵不再鬼市,就在楼家。”迟奕之开门见山地说。
童豆豆和郁南对望一眼,两人将信将疑。郁南问:“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迟奕之将那个梦一五一十说了,然后摊摊手:“如果问我要证据,我没有,但我知道那是真的。”
“那一定是真的。叶祇灵早就掌握了入梦,本来会是下一任涯烟子,但她再三推辞,所以亦家没有公布这件事,就怕公布了,下一任涯烟子就难找了。”郁南说。
“入梦不是去别人的梦境吗?”童豆豆问。
“在极其特别的情况下,入梦者可以将亲近之人拉进梦境,有时候甚至是无意识的。奕之说自己是用祇灵的眼睛看世界,恰好就符和了被拉入梦境的特征。”
迟奕之本来以为好要费一番口舌说服两人,有了郁南的解释,迟奕之心里底气足了许多。
三人夜里细细合计,决定分两头行动,一边童豆豆得和闫庆文一起进地下水道,童豆豆要故意泄露行踪,吊住所有人的视线,以及楼家的力量,另一边迟奕之要孤身前往楼家找人。
先说童豆豆这条线,迟奕之犹豫了片刻,还是将自己对于闫庆文的疑心说了出来:“虽然都是捕风捉影,但是他要和豆豆一路,要摸清楚才好。”
“你怀疑他被人夺舍了?”郁南皱眉。
“这好办,明天我给你两个包子,你送去给他当早餐,然后我们看着就是了。”童豆豆笑。
“只是如果他不是好人,你和他一起,就太危险了。”迟奕之捏了捏豆豆的脸,想起她还是个未成年,心里有些愧疚。
“哪里危险,还省得我假装无知暴露位置。”童豆豆摊了摊手。
“你不用担心她,童家人是阴水之上最大的危险。以活人的身体自如来去鬼市甚至酆都,那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你还是担心自己。”
童豆豆朝迟奕之做了个鬼脸:“别小看我。”
迟奕之握着她的手,真切地说了声谢谢。
“等回来了请我去看你们的演唱会,我要内场第一排。”
“一言为定,包吃包住。”
再说迟奕之这条线,怎么看都是羊入虎口,郁南担心之余,又没有别的办法,因为她们计划的核心就是让楼家措手不及。童豆豆和闫庆文一起去,因为童家人有办法在阴水之上盖住自己的生息,躲过各路试探。而迟奕之这边,谁陪着去,都会暴露她的位置。
“没事,我想起来一条进楼家的路,我曾经从那里出来过。”迟奕之说。
这下不但是童豆豆这样的小鬼,连郁南也惊讶起来。
迟奕之说:“刚刚我说子安梦里看到了一只小猫,小猫打翻了照片,我想起来,那张照片上面的人我见过。”
“是什么人?”
“是楼安和一个跟她有三四分像,但是比她稍微矮一些的姐姐。有一年我好像是被绑架了,被她们从山里背出来了……我查了楼家的所在地,那条路就在崇山峻岭之间,应该是进楼家的,因为我记得她们背着我,是在躲避家里人。”
“绑架?楼家还贩卖人口?”童豆豆说。
“是哪一年?”郁南问。
“我3岁的时候……33、34年的样子。楼家恐怕一开始就是冲我来的,只是顺便发现了祇灵。就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既然需要我,当年他们为什么放走我?”迟奕之数了数年份回答到,心里困惑极了。
郁南微微沉吟,又说:“就是那两年,楼家老一辈的能人接二连三发生意外,楼安这一代人开始接过权柄。表明上是风平浪静的交接,不然明眼人都知道有问题。你说不出名字那个女孩,应该是楼安同辈的远亲楼为霜,她是个不二的天才,本来是最有希望成为家主的人,后来听说因为占天机走火入魔,英年早逝了。也许是新老交替之际,派系斗争,把你放了好过留着。”
“或许吧,总感觉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一趟我注定要走,躲不掉的。”迟奕之捏紧拳头,有种终于知道敌人是谁的顿悟感。
三人又商定好,迟奕之挥带着几张符纸进楼家,那几张符纸只要碰到新鲜的麒麟血,就能发出信号,表示叶祇灵在那里。到时候郁南会带着玄门所有力量冲进楼家,所以迟奕之只要找到叶祇灵就好,或者找到新鲜的麒麟血。遮生息后,大部分人魂兽都很难察觉到迟奕之,只要躲好就没问题了。
“如果看到祇灵遭受了什么,你不要冲动。等我们来。如果实在找不到,也以自己的安全为重,祇灵肯定也不希望你有事的。”郁南叮嘱到。
“嗯,我知道的。”
眼看迟奕之听不进去,郁南心里叹了口气,继续说:“明天要说服那些人帮你和闫庆文遮生息,我们还得想想说辞,那些家伙,虽然眼馋麒麟血,但也很爱惜羽毛,不好说动,我来和你一唱一和吧。”
“哪有既要又要的,想获得麒麟血,自然也要付出代价,没有这种‘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赌徒心理,他们根本不会来我的病房。”迟奕之对于这件事倒是想得很明白。
“你倒是想得明白。”郁南说,她前后看着迟奕之一番操作,这处境换成现在的她未必能做得更好,遑论年轻如迟奕之时候的她了。迟奕之身上有一种超人的冷静和坚韧,在什么情况下都坚定地思考解决办法,而不是坐以待毙,得益于此她才可能以血肉之躯打赢一只水鬼,普通人对阵那种吃过人的水鬼,能撑那么久活下来,这放哪里都是一场小奇迹了。
两人将第二天的情况分析了一遍,觉得问题不大,便让迟奕之早些休息:“你的伤明天让他们想办法找更好的医生看看,一身伤怎么赶路。”
“不碍事,皮外伤而已,别担心,睡一觉就恢复好了。”迟奕之挥了挥拳头,表示自己活力十足。
郁南转过脸,鼻尖发酸,计划已经排得明明白白,迟奕之九死一生,让她有些难以面对这么鲜活的迟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