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长宣布大会结束。

  宁宴起身的同时回过头,果然看见斜后方的卡洛斯也看向自己。

  对视间,卡洛斯沿着座位走过来,一手揽住他的肩,转身对温斯特道:“阁下,我带宁宁走了。”

  宁宴也道:“温斯特,那我先回家啦。”

  “……去吧,路上小心。”温斯特正想夸一夸宁宴方才的表现,见状,默默将嘴边的话咽下,目送着小雄虫被军雌牵走了。

  大会持续三个小时。走出议院大厦时,天色已晚,微寒的冷风铺面而来。

  颈间感受到凉意,宁宴下意识往卡洛斯身边靠了靠。

  “冷吗?”卡洛斯这样问着,却已经解下制服外套为他披上,“到飞行器上就缓和了。”

  制服十分宽大,残留着体温,如同军雌的怀抱将他环住。宁宴心底一暖,抬手拢住银灰色制服边缘,和卡洛斯并肩往外走。

  大会结束后,开放媒体采访。每有一名议员从大厦走出,保镖和记者蜂拥而上。记者举着话筒亦步亦趋地跟在议员身侧,口齿利索地进行采访,保镖连声重复着“让一让”,扛着摄像机的记者追在后面。

  卡洛斯揽着雄虫大步走出,立刻有记者往这个方向奔来。还未靠近十米以内,走道仿佛凭空出现一队士兵,分列两侧。记者们被挡在虫墙外,只得止步,透过士兵们身形之间的缝隙艰难拍摄现场照片,心中都是一阵无语:

  其他议员配备保镖,是出于防止突发事件的考虑。即便是温斯特阁下,也并不吝于接受采访。卡洛斯上将倒是把雄虫捂得紧!

  黑发雄虫被上将护得严严实实,他们眼睁睁看着两虫的身影一同消失在飞行器前,相机内居然没能拍到一张正脸照。

  喁稀団N

  *

  上将府。

  温斯特的宣传计划中,有一项是面向其他星球的雄虫进行巡回演说。宁宴粗略地一想,有些意动。

  他把这个念头告诉卡洛斯,对方却露出出不赞同的神色:“在外地奔波太耗费精力,万一生病就麻烦了。”

  “已经两个月过去,我恢复得差不多了。”宁宴捏着卡洛斯的手历数证据,说一句就掰一下手指,“上周在庭院晒太阳的时候吹了点风,居然没有感冒;这几天忙着改演讲稿一直晚睡,但白天也没有精神不济。”

  卡洛斯并未反驳这些话,而且换了个角度,好声好气地劝着:“温斯特阁下的计划不单是在中央星系内实行,最远要跑到第五星系。您还晕跃迁呢。”

  闻言,宁宴不高兴了,咻的丢开军雌的手,不乐意地嘟哝:“就因为晕跃迁,难道我还要一辈子待在中央星系吗?”

  他原本只是一时兴起,被连着否决两次之后,反而生出了逆反心理。

  卡洛斯立刻住嘴,默默去拉他。

  宁宴揣着双手,卡洛斯往左他往右,卡洛斯往右他往左。躲猫猫似的躲了几个来回,被军雌哭笑不得地直接抱起来,放在腿上。

  “您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卡洛斯捧着雄虫的脸,亲一下他的眉心,“只是我存着私心,舍不得您受罪。”

  “就是来回路上难受些,这算什么呀。”宁宴耳根一热,小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语气软和下来。“波昂现在是温斯特的副手,负责主管部分星域的巡回演讲。最终的行程安排还没定下,他都在查那边的景点了,还邀请我和他去玩呢。”

  卡洛斯将宁宴抱高了些:“波昂还有朋友可以和他玩,您别听他的,多陪陪我吧。”

  宁宴被发丝蹭得有点痒,往后一避:“别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我才不吃你这套。”

  觉察到他的躲闪,卡洛斯低下头,在雄虫颈侧留下一个浅浅的齿痕:“您都想着和别的虫出去旅行了,我还不可怜吗?”

  宁宴“嘶”地轻轻吸了口气,倒是没再躲:“什么‘别的虫’,那是你外甥!”

  卡洛斯见他不再推拒,越发得寸进尺:“那也不能和我抢。”

  “怎么连波昂的醋都吃,你这醋性也太大了,之前和我的观众较劲……”宁宴正抱怨着,猛地记起不少细节,眼睛都瞪圆了,你是不是还吃过‘科尔’的醋!”

  “有吗?”卡洛斯神色一僵。

  “有!”宁宴忿忿地捶他一拳,“我当时还手忙脚乱和你解释,别给我装傻!”

  军雌被掀了老底,面色悻悻,小心地握住雄虫的拳头,揉一揉他微微发红的指关节:“宁宁,手疼吗?

  宁宴不接话,他回想起那时的场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瞒着我也就算了,怎么还和自己过不去?”

  卡洛斯噎了一下:“……我总觉得‘科尔’是其他虫。”

  宁宴目露疑惑:“为什么会这么想?波昂说过,科尔还是你的小名呢。”

  “哈雷尔族中教养雌子一向不容情,自从我懂事后便再没有叫过这个名字。”卡洛斯解释,“只不过,几名雌兄弟之间没有很快改口。那时候波昂甚至还没读初等学院,都是十来年前的事了,难为他记得。”

  “科尔”这个称呼,在某种意义上寄托了卡洛斯虫崽时期的记忆。只不过,随着他与哈雷尔分道扬镳,这一称呼封尘已久,承载的意义也面目全非,渐渐地卡洛斯认知中的自己割裂开。

  卡洛斯语气随意,宁宴的思维却开始发散。不知想到什么,他往卡洛斯面前凑近了些,柔软的唇瓣在军雌侧颊上蜻蜓点水地一碰。

  “没关系,你现在有我啦。”宁宴安慰他,“往后我就是你的家虫。”

  “好,您是我的家虫。”卡洛斯呼吸一滞,收紧搭在雄虫腰间的手,略一停顿,在他耳畔低低地唤着,“宁宁。”

  “嗯?”

  宁宴尾音微扬,是一个疑问的语气,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雄主。”

  “……”

  宁宴反应不及,脸上轰的一下烧起来。原本想说的话瞬间被忘记,他顶着一张通红的脸蛋,呆呆地和军雌对视。

  卡洛斯也不说话,只是垂眼望着他,红瞳中含着笑意。

  “你……”足足愣了十来秒,宁宴才磕巴着开口,眼睛眨个不停,“我们还没成婚呢,你不准乱喊。”

  “很快了,婚期就在下月初。”卡洛斯亲亲他扑闪扑闪的睫毛,“您也喊我一声吧,好不好?”

  宁宴又不吭声了,目光躲闪着低下头。

  见他害羞,卡洛斯也不强求,将他揽紧了些,把玩着雄虫白玉似的耳垂。宁宴任由他摸来摸去,半晌,忽然飞快瞄他一眼。

  卡洛斯还未读出那一瞥中的意味,就听到他小声唤道:“雌君。”

  低如蚊呐的两个字音落在耳中,卡洛斯眸光一动,面上罕见地泛起可疑的红,镇定自若的模样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卡洛斯用力拥住他,眼神热切:“宁宁,再喊一遍。”

  宁宴缩起脑袋:“没有了。”

  卡洛斯不依不饶地缠上去:“刚才我没有听清。”

  “只喊一次,你没听清就算了。”

  雄虫像一株含羞草,被轻轻一碰叶子,就颤颤地把自己卷起来。卡洛斯无法,托起他的后脑吻住,在间隙处含糊地重复着:“宁宁,再喊一遍吧。”

  不同于这段时间以来的温柔缠绵,迎面落下的吻来势汹汹。宁宴险些忘记卡洛斯从前动辄是这样饿虎扑食的凶劲,他有些招架不住,信息素很快飘出来。

  卡洛斯自然嗅到了空气中浮动的甜香。他在雄虫的后颈处留下一个吻痕,带着厚茧的指腹摩挲着那处肌肤,激起一阵战栗。

  “可以吗?”

  宁宴趴在军雌的肩头,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恍惚之间,他逐渐沉入一片温暖的海洋。

  脑中已然是一团浆糊,不久前的对话被弄混了。浮沉之际,宁宴想要抓住什么,唇瓣微张,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个称呼:“科尔叔叔……”

  卡洛斯用犬齿不轻不重地磨了他一下。

  颈侧细微的刺痛让宁宴瑟缩一下,抬手抵住军雌的胸膛,委屈地控诉:“你咬我。”

  房间内只开了一盏小灯,宁宴被笼在卡洛斯的影子下。军雌逆着光,轻轻托起他的脸,眼底神色晦暗不明:“宁宁,叫我什么?”

  宁宴的瞳仁附着一层薄薄的水光,视野因之泛起模糊的光晕。他一眨眼,纤长睫毛沾上细小水珠,卡洛斯的面容顿时变得清晰。他却没能分辨出对方的情绪,下意识重复:“科尔叔叔……”

  在床笫之间,只要喊出军雌的名字,都能等到温柔的吻。然而这次,意料中的吻没有落下来,宁宴猛地一颤,被逼出一声泣音。

  他失神地望着上方的军雌,许久,才后知后觉地认识到症结所在,用湿润的面颊蹭蹭对方的手心,看起来很乖:“卡洛斯,不是科尔。”

  卡洛斯不仅没有放过他,反而问:“您还觉得我是中年军雌吗?”

  宁宴万万想不到对方在这个当口翻起旧账。这件事说起来理亏不在他,但他稀里糊涂的,一点儿捋不清逻辑,只能呜咽着摇头:“不觉得……”

  卡洛斯见好就收,把雄虫惹哭之后又立刻顺毛。宁宴渐渐止住了哭声,本能地仰起脸回应对方的吻。

  卡洛斯听着他软绵绵的轻吟,心中一动,趁机吹起枕边风:“宁宁,我们不参加巡回演讲,好不好?”

  宁宴正想点头,残留的几分理智让他意识到不对劲,出声抗议:“你犯规。”

  卡洛斯与他额头抵着额头,闻言忍不住笑,又赶紧咽下笑音:“您若是跟着温斯特阁下走了,我就只能独守空房。”

  婚期已经定下,就在一个月后。听他这样说,宁宴猛地记起,巡回演讲的时间完全和蜜月期重合。

  若是在二者之间做出抉择……

  “好啦……我不去了……”宁宴已经迷糊了,说话也断断续续的。

  卡洛斯继续哄他:“如果您想出帝都星看看,我带您去度假。您可以带上设备,沿途做直播或是录制素材。若是喜欢那个星球,我们就在那里多住一段时间。”

  “嗯,听你的。”

  宁宴闭着眼,舒服地轻声哼哼,没有注意到军雌就此突兀地沉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卡洛斯忽地开口:“我爱您。”

  情酣之际说些情话再常见不过。宁宴不觉有异,习惯性先念一声军雌的名字,软声回应:“卡洛斯,我也爱你。”

  话音刚落,卡洛斯一改方才的温柔,亲吻纠缠的姿态堪称凶狠。

  “宁宁,我爱你。”重复的话音之下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卡洛斯低声喃喃,“如果,万一……万一您不在了,我也不会独活。”

  宁宴仿佛搭乘着一艘小舟行驶在海面,军雌忽然的失控让平静海面陡然掀起巨浪。他一时失声,如溺水之人般扬起脖颈,无力地喘息着。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由于战争和精神力暴动,帝国军雌的平均寿命在八十岁左右。但实际上,军雌的自然寿命足有两百岁,以卡洛斯如今的地位,只要不步前虫的后尘,寿终正寝并不是一件难事。

  宁宴只当卡洛斯在担忧雌雄之间的寿命差距:“我们还有很长时间呢。”

  “嗯,还有很长时间。”卡洛斯并没有解释,只是珍重地吻了吻他的面颊。

  ……

  宁宴醒来时,已经是次日下午。他在卡洛斯怀中躺着,赖了会儿床,才被哄着爬起来。

  卡洛斯替他换下睡袍。穿袜子的时候,宁宴才发觉,左足踝上多了一道细细的红绳,中央坠着一块小玉牌。

  红绳正卡在踝骨上方,与瓷白肌肤上的点点红痕相映衬。玉牌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带来微凉的触感。

  宁宴凑近了些,指尖托起玉牌仔细端详。玉牌正反面都刻着复杂纹样,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蕴含着难以言说的神秘力量。

  他一眨眼,神色微怔:“这是什么?”

  “平安符。”卡洛斯眼底闪过一抹不明显的紧张,低声解释,“虫神的殿宇由皇室世代供奉。前些天觐见陛下时,我向他请了恩典,在虫神面前求了一块平安符。殿内的侍者介绍,为雄虫阁下求的符应当系在脚踝,这样就不会被意外的灾厄带走。”

  在遇到宁宴之前,卡洛斯从未向虫神祈求过任何事。或者说,在他的生命中,根本不存在“求”这个字。

  但当他对着那尊威严肃穆的神像深深叩首,卡洛斯的念想无比虔诚——

  虫神在上,愿他余生无灾无虞,平安顺遂。

  对上军雌的注视,宁宴张了张唇瓣。

  他想说,我之前居然不知道你也这般信仰虫神,又想说虫族的神会庇佑我这个外来之人吗。但他的喉咙发紧,迟迟没能发出一个字音。

  “卡洛斯,”宁宴心中百转千回,开口时有些哽咽,“你是不是……听到录音了?”

  “是。”卡洛斯听出他声音不对劲,急忙把雄虫抱过来,“怎么哭了?”

  宁宴原本还竭力忍着泪意,被这样一哄,泪水立刻夺眶而出。他把脸埋进军雌怀里,既是掩饰,更是一种无声的依赖。

  “我没有哭。”宁宴嘴硬。

  “好,没有哭。”

  卡洛斯哄小虫崽似的把宁宴抱在腿上轻晃,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后背。他上身穿着一件薄衬衫,雄虫的泪水很快将衣料浸透,湿热的触感毫无阻隔地传至心口处。

  半晌,宁宴才抬起头,带着鼻音:“每天有那么多虫向虫神祈祷,万一虫神顾不上我怎么办?”

  卡洛斯听懂了宁宴未说出口的话。他为雄虫抹去面颊上残留的泪痕,亲吻那双湿润的眼睛:“我会一直守在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