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的精神力部门,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宁宴正在桌前将数据抄录到报告单上,忽而听见实验室内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

  “啊!”

  宁宴一惊,笔尖在纸张上划出一道扭曲的墨痕。身侧几名研究员同样抬起头,彼此交换着茫然和担忧的神色。

  “发生什么了?”

  “你们听出是谁的声音了吗?”

  “可能是设备出问题了。虫神在上,千万别影响到芯片!”

  众虫七嘴八舌猜测着,纷纷起身往实验室走。

  声学实验室中均匀分布着数台操作设备,都处在运转状态,然而,却没有虫顾得上它们。研究员团团围住一台设备,一个个神色激动地争论着什么。

  “怎么了?”宁宴身侧一名年长的研究员急忙挤过去,生怕他们吵起来,“别着急,有话好好说。”

  最中央,坐在设备操纵椅上的亚雌一直没说话,这时候猛地站起身,神色有些恍惚:“埃德加组长呢?芯片刻录成功了!”

  “什么?!”

  这下轮到刚进门的研究员们震惊了。

  那枚引起轰动的芯片仍放在卡槽内。亚雌再次启动检测模式,将刻录在芯片上的质点反向转换为音频,继而形成声音模型。

  光屏上的检测结果显示100%重合,模型与模拟环境中的合成音模型完全一致。

  一时没有虫开口。

  哪怕不久前改进了技术手段,但极强的随机性依然存在。大家都已经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尽管每一名研究员或多或少都做过成功刻录芯片的美梦,但当这个比中大奖还要渺茫的概率真正砸到头顶之时,他们反而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才有虫打破沉默:“埃德加组长还在开各部门例会,快把他叫回来!”

  离大门最近的亚雌拔腿就要往外冲,有一名研究员扬声制止:“等等!”

  “事关重大,但凡泄出一点儿风声,都会引起轩然大波。说不定已经有虫在盯着我们,不要轻举妄动,让外虫觉察到异常。例会开不了多久,先等组长回来。”

  声音能够安抚军雌精神力一事,听上去太过荒谬,几乎没有虫相信他们真的能取得成就,因而也少有虫关注项目动向。而研发成功的消息一旦传出去,从前受到多少嘲讽,如今就会招致多少觊觎与争夺。

  众虫都赞同地点头。

  宁宴望一眼放在卡槽中的芯片,迟则生变的念头一晃而过,心中涌上些许不安。但亚雌的话在理,于是并未多言。

  埃德加结束例会回来,发觉外间的实操室空无一虫。他走进实验室,只见研究员们都挤在并不宽绰的空间内,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一台设备,听到开门的动静,纷纷回头,一个个眼神中都含着热切。

  十分钟后。

  众虫在部门内的小会议室内落座,埃德加站在上首,手中握着一盒液晶合金盒,里面装着那片被层层包装保护好的珍贵芯片。

  “是的,已经确认过……”

  埃德加正在打通讯,其他研究员们坐在下面安静地等待。

  窗外传来辽远而沉闷的轰鸣,像是舰艇引擎的声音。

  会议记录一向是由波昂负责。他正拨弄着一支录音笔,忽而凑过来,压低音量问:“宁宁,这是什么动静?”

  宁宴同样低声道:“第一军临时军演。刚才群里发通知了,军部范围之内多少会受到影响。”

  噪音还在持续,隐隐能够听见走廊上隔壁部门的军雌的高声咒骂。

  埃德加放下终端,转头道:“卡洛斯上将不在帝都星,达伊尔上将已经派兵前来转运芯片。”

  闻言,众研究员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一向绷着脸的埃德加脸上也缓缓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低咳一声,清了清嗓,随后道:“这段时间,诸位辛苦了,接下来……”

  窗外的轰鸣声骤然增大,霎时间压过了埃德加的声音。

  这显然不是正常的军事演习能够弄出的动静。

  在芯片刚刚研制成功的关键节点,任何异常的风吹草动都值得打起万分警惕。宁宴眼神微变,埃德加面色同样凝重下来,抬步往窗边走。

  “轰——”

  伴随着一声毫无征兆的巨响,会议室四周的玻璃尽数崩裂,金属墙体震颤不止,脚下的地砖霎时爬满裂纹。

  声波冲击之下,宁宴耳边一阵嗡鸣,短时间内分辨不出周围的声音。只能看见埃德加用力抹一把脸上被玻璃碎渣割出的血痕,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液晶盒,竭力呼喊着什么。

  研究员们第一时间起身。宁宴身侧的亚雌顾不得其他,一把拉起被震懵了的雄虫,大步往外奔去。

  还未跑出会议室,一队荷枪实弹的军雌鱼贯而入,堵住了变形的大门,继而将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屋内。

  “举起双手!不许动!”

  跑在最前头的亚雌正撞上一名士兵。他被恐惧撷住了心神,眼看着大门近在迟尺,居然没有停下脚步,依然踉踉跄跄地往外冲,妄图从两名军雌的间隙之间钻过去。

  “砰!”

  一声枪响,研究员发出难以自控的惨叫声,重重倒在身侧军雌的脚下,捂着自己的左腿哀嚎,鲜血染红了身上的白大褂。

  屋内的士兵们纷纷让开一条道。

  无形的精神力威压无差别地笼罩在众虫头顶。一名身形高大的军雌快步走入,手上握着一把光能枪,枪口轻烟一晃而过。

  他没有向倒在门口的虫分去一眼,目光在会议室内快速扫过:“芯片在哪里?”

  宁宴的座位和大门隔得远,变故发生时被巨响震得反应不及,此时倒是被挡在最后。透过前方众虫身形的缝隙,他看见那名军官有着一双色泽独特的红瞳。

  那是哈雷尔家族的标志。

  突袭联合研究所的这支军队,来自第一军。

  芯片研制成功的消息半小时前才在精神力部门内传开,而第一军在短短二十分钟后就假借“临时军演”的幌子炮轰联合研究所,其中关窍一想便知:部门中存在第一军的奸细。

  军官森森的话音在会议室内回荡。众研究员们心中都知道答案,但没有虫应声。

  埃德加正护在宁宴身前,此时不动声色地将手往后伸,扣住雄虫带着终端的手腕。宁宴还未明白对方这一举动的意味,埃德加已经松手。

  见没有虫应声,军官抬手将枪口抵住一名研究员的额头,不耐烦地出声:“最后问一遍——”

  他再次扫视屋内,一字一顿地问:“芯片在哪里?”

  埃德加越众而出,在一众研究员默然的注视中,顺从地将双手举高,露出掌心的液晶金属盒。

  军官冷嗤一声,上前夺过金属盒,举至眼前打量一眼,沉声吩咐:“把亚雌都带走。”

  话音落下,一名士兵俯身扛起那名中弹的研究员,在后颈处一个手刀劈下。□□声戛然而止,亚雌像是一只破麻袋似的被抗出门,不知被带去何处。

  另一名士兵同样将埃德加敲晕后带走。

  混乱中,研究员们在会议室内四处窜逃,脸上俱是惊惶。  只有一只亚雌低头避开众虫快步往门外走,士兵们也对此视而不见。

  还未被抓住的虫瞥见这一幕,心念电转间,都已猜出了他的背后身份。

  有研究员目露愤慨之色,疾声呼出那虫的名字,还未来得及痛斥出声,肩上便挨了一颗子弹,随即被扑身而上的军雌钳住后颈,没了声息。

  亚雌研究员们体格寻常,常年泡在实验室内,自然不可能从一众军雌手下逃脱。不过片刻功夫,亚雌已经尽数被带走,原本拥挤的会议室空荡许多,只剩下军雌士兵,以及靠在墙角的两只雄虫。

  出于对雄虫的尊重,士兵们暂时放下枪。

  实际上,根本不需要武器,军雌靠着一一根指头就能控制住手无缚鸡之力的雄虫。

  宁宴的心脏狂跳不止,但勉强还能靠着墙面站稳,警惕地望着为首的那名红瞳军官。

  在第一位研究员见了血之后,波昂便被吓得失去全身气力,在墙角蜷缩着身子,捂住嘴无声啜泣。

  军官并没有在意宁宴的目光。他快步来到波昂身前,跟着蹲下身,倨傲神色消失得无影无踪,恭敬地道:“波昂,雌父命令我将您带回族中。”

  见面的第一眼,波昂就认出红瞳军官的身份,是自己的表舅,塞纳托·哈雷尔。

  塞纳托并非嫡系,而是血缘较近的一支旁系。在这一辈中,他的天赋仅次于叛离家族的卡洛斯和已死的休伯格。因此,虽然并非亲生雌子,他还是得到了哈雷尔元帅的重点培养。

  波昂满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和这些“亲戚”有交集,却万万想不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下见到哈雷尔的虫。

  小雄虫一双红宝石般透亮的眼睛被泪水打湿,嗓音染着浓浓哭腔:“你给我滚!”

  塞纳托对于雄虫外甥显然很有耐心,低声下气地劝了几句。发觉实在无法说服,只得叹息一声,掏出一块帕子飞快捂住他的口鼻。

  波昂的声音被闷在帕中,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无力地闭上了眼。

  塞纳托将昏迷的波昂从墙角抱起,交给身后的一名军雌,随后转身向宁宴走来。

  “宁宴阁下,很抱歉惊扰到您。”他彬彬有礼地一颔首,神情自若,仿佛只是在向雄虫阁下发出寻常的邀请,话语中却是显而易见的威胁之意,“您想要自己走,还是……?”

  宁宴下意识往后退,脊背却已经抵住墙面,退无可退。透过边框被炮轰得扭曲、嵌着玻璃碎渣的窗户,他看见防护屏障之下是数架低空舰,黑压压一片,堂而皇之地盘桓在联合研究所上空。

  军部总部与研究所共处在同一座巨大的防护屏障之下,第三军攻击联合研究所,甚至不需要费太多心思突破防御系统。

  早在宁宴加入之前,那名内奸就已经在精神力部门工作。不论他是一开始便深埋在此的一颗钉子,还是中途被策反,哈雷尔无疑已经筹备许久。

  会议室内是十数名全副武装的军雌,室外是第一军布下的天罗地网。宁宴的处境可谓插翅难飞。

  袖中的拳攥紧又松开,宁宴正要开口,身侧的窗户中蓦地闪进一道黑影,在地上翻滚数周缓冲落地的力道,继而直直冲向塞纳托。

  赫然是不久前升为少将的凯度。

  自他身后,又有两名军雌跃入,一虫立刻护在宁宴身前,另一虫提枪对着屋内第一军的士兵就是一通扫射。

  塞纳托反应极快,腹部挨了一击后立刻抬腿扫向凯度的下盘,被对方险之又险地避开,两虫有来有回地缠斗起来。几招过后都展开了冰冷锋利的虫翼,翅翼霎那间占据了大半空间,掀翻一地桌椅。

  他们各自是两军中有头有脸的虫物,平日里在比武场上也有交锋,但这样下了死手的厮杀还是头一回。

  与此同时,未被光能弹击中的士兵反应过来。他们无法插手A级军雌的交锋,只能攻向跟在凯度身后跳窗而入的另外两虫。

  顾忌着对面的雄虫,他们不敢贸然开枪,分为两队蜂拥而上。

  宁宴身处在一室缠斗的军雌之间,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泛着磷光的虫翼,拳肉搏击之声不绝于耳。阔别已久的窒息感再次袭来,他用力一闭眼,抬手捂住胸口深呼吸几下,再抬头时,场上的打斗暂时显出分晓。

  两名第三军军雌并非普通士兵,身手了得,无奈寡不敌众,虽然撂倒了数只敌虫,最终还是被按在地上。

  另一侧,凯度被一个过肩摔重重捶在地上,强忍着疼痛登时弹起,反身而上将塞纳托按倒,屈膝死死压制住对方的脖颈。同时,一手腾出空隙迅速抓过光能枪,抵住对方的太阳穴。

  凯度的胸口剧烈起伏,保持着控制着对方的姿势,拖拉两下接回自己脱臼的手臂,在骨骼复位的咯吱声中咬牙道:“塞纳托,放了宁宴阁下!”

  虽然被用枪指着脑门,塞纳托却没有分毫惧意,闻言冷笑一声:“凯度,还没有认清局势吗?联合研究所正处在包围之中,你们倒是上赶着来送命。”

  像是印证这句话,急促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又一队身着第一军制服的军雌出现在会议室外,为首的虫将枪口对准凯度。

  塞纳托嘲道:“哪怕是卡洛斯亲自出现,也带不走阁下。”

  凯度眼中决然之意一闪而过,转头对宁宴沉声道:“宁宴阁下,上将令我守卫您。没能及时觉察到异动,是我的失职,就算是死……”

  “凯度少将。”

  宁宴喘了口气,出声打断对方,转而望向塞纳托。

  他的喉咙依然发紧,声音很轻,但足够在场的军雌们听清:“把他们放了,我跟你们走。”

  塞纳托:“这可是您说的。”

  凯度失声道:“阁下,我不能第二次违背命令,置您的安危于不顾!”

  “卡洛斯既然派你守卫我,就必须服从我的命令。”宁宴逐渐稳住呼吸的节奏,刻意加重语气,“现在,凯度少将,你是在违令不从吗?”

  凯迪双目赤红,说不出话,下意识加重了膝下的力道。

  卡洛斯出征前,将最精锐的一支小队拨给他。

  第一军的反叛毫无征兆。他率领小队尝试从后方闯入营救,折损了大半兵员才赶到,却已经于事无补。

  见凯度不言,宁宴转向塞纳托:“听清我的条件了吗?”

  塞纳托被勒得眼冒金星,艰难开口:“放他们三个离开,我会守约的。”

  宁宴盯着他涨红的面颊:“向虫神起誓。”

  闻言,塞纳托诡异地沉默一瞬,不知是一时喘不过气还是其他原因,片刻后才依眼照做:“塞纳托·哈雷尔在此向虫神起誓,必然践行与宁宴阁下的约定。”

  宁宴这才点头,低声道:“凯度少将,松手吧。”

  塞纳托重复:“凯度少将,听见阁下的命令了吗?”

  凯度与他僵持片刻,缓缓松开钳制。

  塞纳托立刻翻身站定,偏头咳了两声,快步行至宁宴身侧。他知道雄虫受惊后虚弱无力,一时恐怕难以走动,于是伸出手:“阁下,请。”

  宁宴仿若不闻,抬步目不斜视地往门外走。塞纳托保持着原本的动作,停滞了一秒,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紧随其后。

  直到雄虫的身影完全被包围,盯着凯度三虫的士兵才收起枪,跟上队伍。

  不久前还忙碌而有序的研究所,此时一片死寂。走廊上站满第一军士兵——更准确的说,是叛军士兵。

  空气中唯余军靴叩地的声响。

  行至研究所大门处,宁宴还来不及看清外面的情况,颈侧倏而一凉。细微的刺痛过后,他眼前一黑,控制不住地向后倒下,失去了意识。

  塞纳托接住他,取下麻醉针,一掌箍住雄虫的下颌,垂眼端详片刻,才快步往外走。

  他取出通讯器:“元帅……”

  习惯性喊出这个称呼,塞纳托继而意识到,既然已经决意与皇室对抗,由帝国授予的军衔与荣誉自然失去了意义。他急忙改口:“将军,已经将精神力部门的研究员全数控制,并成功带走波昂和另一位阁下。”

  “是,我会立刻赶往第八星系。”

  *

  对帝都星上的虫来说,这原本是一个平静而寻常的下午。直到无数低空舰出现在非航道上,浩浩汤汤,遮天蔽日,从军部一路直奔星港而去。

  皇家护卫队在星港上空击落了十余艘低空舰,但多数叛军仍成功转移,登上军舰逃逸。

  余下三军随即整兵,跟随皇家护卫队追击。在中央星系的西南边缘,追兵发现了叛军的行踪。

  皇家军舰的震波炮已蓄势待发,侦查视野中,却见当头的敌舰轮廓扭曲一瞬,继而凭空消失不见。

  这一幕十分诡异,但皇家护卫队队长对此并不陌生,对着通讯器厉声道:“叛军进入虫洞跃迁!”

  “方圆一百光年内根本没有可供跃迁的虫洞!”通讯频道内有将领提出质疑。

  另一名将领紧接着报出一个精准的坐标,冷声道:“别忘了这个直通第八星系的新虫洞。”

  通讯频道内响起此起彼伏的骂声。

  “哈雷尔不是还在禁足吗,是怎么控制住星港和虫洞的?!”

  “恐怕他已经逃往第八星系了!”

  皇家护卫队队长没有出声,他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射击视野。炮弹轨道确认无误,驾驶员按下发射键的瞬间,皇家护卫队队长忽然发觉了异常,骤然出声:“停下!”

  然而,已经晚了。

  皇家军舰的舰身一颤,震波弹从两翼炮筒中轰然发射,直直奔向还未驶入虫洞的敌舰。

  然而,叛军尾部的舰艇不仅没有加速逃命,反而在虫洞入口处停滞不前。与此同时,舰身上原本微弱的光点骤然扩大,在毫秒之际迸发为不可逼视的刺目白光,刹那间将整个虫洞入口覆盖,军舰的身形更是尽数湮没于巨大光团之中。

  两枚震波弹落入其中,像是投入大海的石子,没能激起一点儿浪花。

  数秒过后,爆炸的轰鸣声排山倒海般袭来。

  伴随着巨大的冲击波,追兵队伍前列的几艘军舰剧烈晃动不止,饶是A级军雌都被震得耳鼻出血。驾驶员在视野全失的情况下,全凭本能操作,勉强将军舰矫正回正常航路。

  一片混乱过后,通讯频道内是长达半分钟的沉默。

  星系深处的光团久久未熄。

  叛军负责断后的舰艇上,荷载着至少十枚恒星量级的超导。引爆后产生的可怖能量,炸毁了从中央星系直通第八星系的虫洞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