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宴许久没有参与研究,着实花费了一番功夫熟悉实验室内的仪器设备,以及了解项目进度。

  研究员们已经提取了具有精神力安抚作用的声波,并通过特殊干预手段放大安抚效果,在模拟声场内合成一段特殊的合成音。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将这段合成音刻录到芯片上,使它能脱离实验室环境,并投入量化生产。

  问题在于,磁带、光盘的制作尚需要精密的技术加工,而这项目所做的研究,是将一整套复杂的生理活动凝练为一段音频,工序更是繁琐得可怕。

  经过虫为技术手段处理后,合成音中的大多数声波并非线性波,介质偏离平衡态时的扰动量很高,在刻录过程中,每一个质点的震动都有发生偏移的可能。哪怕单个震动刻录成功的概率高达99%,而合成音中包含成千上万种声波。0.99的千次方远小于万分之一,将合成音完美刻录到芯片上的难度极大。

  更何况,在实际操作中,99%的成功率可以称得上一个过分乐观的数字。

  现阶段的研究,只能通过大量实验,在高度随机性中逐一排查结果。而实验过程中存在众多需要观测和评估的部分,无法由机器虫取代,只能靠研究员们手动操作。

  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复杂而枯燥的实验,得出的结果却每每是一个报废的芯片,以及一串没有意义的数据。虽然研究每天都在进行,进度却陷入停滞。明明最后的的成果近在眼前,却始终无法伸手触碰。在这样的情况下,整个部门的氛围日益沉重。

  不少研究员心中已经开始动摇:极强的随机性下,刻录的成功率究竟是多少?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上百万分之一甚至更低?

  ……这个项目,真的能取得成果吗?如果不能获得虫神的垂怜,他们是否只能就此止步,此前的努力悉数付之东流?

  除了宁宴和波昂,部分内的研究员们几乎将半生都投入到精神力研究之中,尝试过无数研究路径,才终于在这个项目中窥见曙光。眼见着最后一步怎么也迈不过去,部分研究员的心态日益浮躁。

  这样的氛围在最近的组会中达到了顶峰。

  “近两周,一共进行了一百四十三次刻录实验。两次分析模型有误,一次数值代入错误,其余实验共得到一百四十组数据……”

  一名研究员正在组会上例行汇报自己的实验总结,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地颤抖起来,将厚厚一摞报告放在桌上,双手捂住脸:“……均为无效数据。”

  房间内一片安静。没有虫谴责他的失态,也没有虫出言安慰。

  事实上,走到这一步,大家都已精疲力竭。哪怕大多数虫无意抱怨,也都失去了安慰同僚的心力。

  在他之前,所以汇报的研究员,都以这一句“均为无效数据”作结语。

  亚雌从口袋里匆匆抽出两张纸往脸上一按,含糊地低声说了句抱歉,坐回原位。

  下一个汇报的是波昂。

  他起身前,宁宴抬眼望去。两只雄虫对上视线,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担忧。

  说起来,波昂算是部门内心态最好的成员了。他经历过的失败少,怀揣的希望也就大;对于这个项目的重要性也缺乏深入的认识,心中没有扛起过大的包袱。

  波昂平常管喜欢耍宝逗乐,此刻被沉重气氛感染,也不敢多言,规规矩矩地进行了汇报,便坐了回去。

  宁宴刚回部门,还没有做过实验,自然无需汇报。

  埃德加正想宣布散会,却听宁宴的声音响起。

  “组长,我们研究的是军雌的精神力,为什么部门内没有军雌?”

  埃德加一怔,随即答道:“走研究路线的军雌本来就少,绝大多数都奔着机甲或是星舰相关专业,哪怕轮不上大热专业,也不愿意来我们这个小项目组。”

  “更何况,”埃德加回忆起几十年来的经历,一向坚定的眼中却浮现出一抹自嘲的神色,“他们都是军雌,亲眼见过、甚至亲身体验过星际辐射对于精神海的负面影响,不相信精神力部门的研究能够取得成果。”

  “组长,那你为什么选择这个部门?”

  埃德加道:“我在念中等学院的时候跳了两级,当时有一个校推名额,可以免升学考试直升高等学院。我没看清条件就报名了,结果一进去就稀里糊涂地跟着老师研究精神力,不知不觉就把一辈子投进去了。”

  “师兄,原来你也是被老师骗进去的!”

  座中一名与埃德加年岁相仿的研究员惊奇道:“我还以为只有我是被哄的!当时太年轻,怀着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雄心壮志,幻想着做一只名垂青史的亚雌。偶然听到老师对于项目的介绍,二话不说就点头加入。等办完手续才知道,部门内除了老师和师兄,唯一的虫居然就是我!”

  埃德加的老师因为长期处在强辐射中,在精神力部门成立不久就病逝了。他开创了精神力部门,却只带出两名学生,除了埃德加,其中一名就是方才说话的亚雌。

  他虽然年长,但说话风格一向幽默风趣。话语落下,在场的虫都笑了。

  方才汇报时没能控制住情绪的研究员也笑出声,撮了下鼻子,忽地开口:“我是因为家庭原因。我的雄父去世很早,雌父一直饱受精神海的困扰。后来,他攒够了贡献点,我劝他再次匹配,但是他说,既然对我的雄父宣誓过忠诚,就不应该再对其他阁下再做出那样的许诺……”

  他忍不住又低下头,手中团着纸巾,用力按了一下眼眶,才继续:“在我考上高等学院的那一年,雌父没能熬过精神力暴动。踏入封闭室前,雌父叮嘱我,他已经攒出足够我一辈子衣食无忧的星币,让我大胆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也可以放心去找我的雄父了。”

  他的眼泪有些收不住,旁边的研究员递过去一包纸巾,他低声道过谢,才把话说完:“我最初想要搞科研,是妄想着能够救雌父。现在撑不下去的时候,想一想从前的事,也会生出动力。”

  刚才递纸的那个研究员接着他的话头:“我纯粹是因为升学考试超常发挥,压线进了星球上最好的高等学院,正赶上组长过来招虫。听说干满五年能有帝都星户口,雌父当机立断就把我打包送走。”

  原本凝滞的空气再次活跃起来。

  “我是听说亚雌在机甲专业会被排挤,吓得我连夜找了一个全是亚雌的部门。”

  蒠蕷“我有同学进了隔壁机械臂部门,成天在朋友圈嚷嚷着要做出‘帝国最锋利的剑’;还有虫去搞震波炮了,号称要为帝国研制秘密武器。我就想着,秉持虫本主义,我要从源头着手研究精神力。”

  众研究员被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分享起自己的故事,或是含泪、或是含笑。

  “我、我能说吗?”

  波昂一直安静地听着,忽地像个初等学院生似的小声问。亚雌们顿时止住话头,纵容地给他留出发言的空间。

  被这样齐刷刷行注目礼,波昂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大家也都知道,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之前什么也不会。进部门的第一天,连供电板都不认得,还险些把实验室的电给切断了。刚来的那段时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自己认领的工作做了一半,最后还要麻烦其他虫帮我收尾。”

  “虽然到现在也没能听懂大家开会时讨论的专业术语,虽然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很枯燥,但是大家都对我很好,我也渐渐觉得挺有意思。”

  “不是在家里打游戏、和朋友一起逛街聚会的那种‘有意思’,”波昂思忖一瞬,换了个词,“就是觉得,我做的事也是有意义的。”

  说完,波昂更加不好意思了,轻轻推一把身侧的宁宴:“宁宁,你呢?这个话题还是你先提出来的呢。”

  有亚雌也笑着接话:“是啊,要不是有宁宴阁下,我们还走不到现在这一步呢。”

  “我吗?”

  宁宴听着波昂的话,正有些出神,见话题拐回自己身上,下意识如实回答,“当时的负责虫……”

  他忽地一卡壳,微微一顿才往下说:“和研究所合作能够得到军部的庇护,这是我最需要的东西。”

  此刻,研究员们面上的沉闷愁绪一扫而空,没有虫注意到他那不明显的停顿。他们纷纷想起宁宴从前的遭遇,反过来安慰他。

  “都过去了。”宁宴摆摆手,轻声道。

  就此,宁宴正式过上家与研究所两点一线的日子。

  正值议会上院部分议员换届。各派公布候选虫名单,待上院投票通过后便可正式上任。

  候选虫在派系内部选定,之后基本不会发生变动。除非在即将上任之际被爆出重大丑闻,几乎不会被否决。所谓投票,一向是程序上的安排,走个流程而已。

  然而,在公布的候选虫名单中,赫然出现了一个众虫意料之外的名字。

  温斯顿·艾德蒙德。

  ——帝国历史上,从来没有雄虫议员的例子。

  名单公布后,顿时掀起轩然大波。支持温斯特的虫不在少数,但反对的声浪极大。

  温斯特此前已经在逐渐转移工作重心,粉丝后援会最新公布的行程表上更是一片空白。他连线下活动都不再参与,更不用提直播。

  少了温斯特,宁宴在白果一枝独秀,流量高得吓虫。稳定的直播频率更是带来水涨船高的热度。每次开播稳居榜首不提,各方面数据都碾压其他主播。

  工作稳定而充实,房车齐全,出行时有令行禁止的专业保镖护卫在身侧。

  一切都平稳而顺遂。

  工作日朝九晚五地上班,周末为直播内容做准备,晚上按日程表直播。他将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空隙被尽数填满。从前在上将府荒废时光的日子已经恍如隔世。

  事实上,宁宴本就是忙起来能够做到废寝忘食的性子,穿越前做主播时,就时常为了留住听众而熬通宵。

  只有在直播时,他才会偶尔出神。

  手上制作触发音的动作已经重复过千万遍,熟稔得完全能够依靠身体记忆进行。宁宴抬头望向窗外帝都星的夜空,心想,或许这才是自己本该拥有的生活。

  有弹幕发觉了雄虫眼中一晃而过的恍惚。

  【宁宁在想什么?】

  宁宴收回视线时,正看到这条弹幕。他对着镜头笑了笑,在麦克风的模型耳边轻声道:“在想下一场直播的台本。大家想看什么类型的场景模拟?”

  弹幕顿时兴奋,七嘴八舌地给出各种各样的回答。宁宴脸上挂着温和的笑,等了片刻,才对着另一侧模型耳:“但是我已经构思好内容了哦。”

  弹幕被逗得嗷嗷叫。

  而下播后,笑意便从那双黑眸中褪去,恢复成惯有的平静甚至漠然。

  他变成了一只无脚的鸟儿,一刻不停地扇动着翅膀,奋力往前飞。飞累了,也只能在风中短暂地阖眼,仿佛一停下来,就会被无形的手拉扯着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