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宿舍里——

  头发半干的男生端着堆放的洗漱物品和毛巾的水盆,单手开门溜达进宿舍。

  任朔,上次那个寸头小伙,歪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横握着插着充电线正在发烫的手机。深蓝色的橡胶人字拖摇摇晃晃的,挂在大脚趾上。

  “嘎哈去了,这老长时间?”任朔侧了侧头。

  “撒尿,漱口,洗脸。”

  “咋?停水了?”

  “擦……”那男生笑骂着从牙缝里挤了句,放好东西扭头爬上床。

  任朔嗤笑,一手拔掉充电线,起身到门口关灯。

  尹东涵端着电脑坐在床上,腿以下埋在被子里,上半身挺直,端正地靠在竖在床头的枕头上。

  他戴着那一副无框的防蓝光眼镜,如炬目光凝在屏幕上。

  灯被任朔倏地关了,微微泛蓝的屏幕光打到尹东涵的下侧脸上,镜片映出的光亮在黑漆漆的四周尤为显眼。

  “?”尹东涵本能地抬眼,向门口那望了一望。

  “诶……尹老师不好意思啊,不知道你还没睡呢。”任朔又开了灯。

  “没事,你关灯吧,我下去看,我可能还要等到很晚。”尹东涵动身下床,将电脑搬到床下的书桌上,摁亮台灯。

  “行吧,早点睡哈尹老师,晚安。”

  待任朔熄灯上床后,尹东涵向身后望了望,只觉得自己的台灯光在熄灯的宿舍里太过亮眼,索性拉严实了遮光帘,将自己和外界隔离。

  他拔了鼠标,右手中指无声地在触控板上滑动。

  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是一页半章未成的曲谱,密密麻麻的音符镶嵌在五线谱之间,闪动的光标缀连其后,自然地分离了其前的繁杂章句和其后的空白谱面。

  《行者》的古筝谱摆在他手边,尹东涵对着原谱,耳机里循环着他面前屏幕上的这段旋律,在斟酌万千之后,小心地新编着章句。

  编曲不是他的专业,这不过只是他难以遏制的灵感加之紧急任务逼出来的技能。

  杨舷他们的联谊结束后,尹东涵深受启发,也想着找两首风格或主题相近相似的曲子和苏澄的古筝“中西碰撞”一下,又恰巧在这之前听了苏澄的《行者》。

  只是他并没有找到什么与《行者》类似的曲子,还不想让这个灵感可惜地无疾而终,便想着自己改编。

  “这想法是好的,只是这么大的工程量,两周之内完成编曲和排演,怕是很难。”苏澄听过尹东涵的想法,如是评道,未有置否。

  “没事,我尽量快点,而且保留的古筝那部分不会改动太多,保证不会增加你的练习压力”

  ……

  承诺已经抛掷出去了。

  但改编属实不是什么易事。

  尹东涵困意上泛,他拧开学校小卖部卖的三块五的瓶装咖啡,猛地灌了一口,清醒点了之后又回视屏幕。他屈着左肘半握拳抵在下颌上,思考着那段棘手的琶音该怎么处理……

  时针转了两圈,尹东涵一直盯着屏幕,直到电脑左下的日期更新。

  六页的曲谱,经尹东涵之手改编成了古筝和钢琴的协奏曲。

  尹东涵一手摘下眼镜,同时毫不顾忌地向后一仰,将自己反搭在椅背上,疲惫地揉着眉心,几乎虚脱了一样。

  他愈发地感觉眼睛干涩得难受,活动了活动脖子坐回桌前滴了几滴眼药水。

  在尹东涵仰着脖子等待眼药水吸收的时候,桌上的手机嗡嗡响了几声。

  他眨了眨眼,确认视线不再模糊后查看消息:

  两条,Dr.关——他的专业课老师。

  “恭喜你啊孩子,入围正赛了……准备十月份的那个一轮正赛吧,比赛曲目之前发给过你,一首夜曲,一首叙事曲和两首练习曲,多熟练熟练a小调哈,这首蛮容易翻车的【憨笑】【握手】……”

  一条文字信息,另一条就是官网上的入围名单公示。

  尹东涵刚想着给老师回复点什么,又不想让老师知道他在熬夜。

  但为时已晚,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输入框已然变成了关老师那边的“对方正在输入…”显示。

  “是不是在熬夜呢?【偷看】”

  尹东涵对着屏幕尴尬地笑了笑,好在隔着手机,他的老师看不到他的神情。

  “……被发现了,刚刚在忙一些杂事,马上睡了。”

  “快去睡觉,养足精神,明天继续好好练琴。”

  “好,老师晚安。”

  尹东涵放下手机,百感交织地舒了口气。

  他故作镇定地将改编的乐谱最后排了排版,保存发送到自己手机里,准备明天印一份给苏澄。

  整顿停当后,他关了电脑,翻身上床,想着在睡去之前看一眼公示。

  “Donghan Yin ,China.”

  ——和其余86个来自世界各地的名字排列在官网首页。

  尹东涵滑看一番后熄了屏。

  翌日早——

  宿舍楼里叮叮咣咣的忙活了起来,贯通楼内的白噪音并不惹人心烦意乱。

  习以为常,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别扭。

  任朔和另一个男生着急忙慌地去抢食堂,宿舍里就剩下尹东涵和竖琴专业的黄起涛。

  作为“名扬西洋乐部,以勇于出柜为著”的小零号,相较于抢那几口饭,黄起涛更在意他能否以一个肤白貌美的状态出现在一众人前。

  尹东涵对镜看了看昨晚整夜的结果——黑紫黑紫的,附在他微微显着血丝的双眼下。

  也太明显了点吧……

  他透过镜子,见精致的起涛弟弟正描眉画眼。

  “黄起涛,嗯……你有遮瑕吗?”

  “有啊有啊,怎么啦?尹老师今天是有展演吗,还要上个妆?”

  黄起涛捏着个小玻璃瓶,翩然来到尹东涵座前。

  “没有,昨天熬夜了,不遮一下有点明显。”尹东涵挤了一匝,均匀地抹在眼下的两块黑紫处,盖好瓶盖,还给黄起涛:“谢谢。”

  上午,骄阳正好,教学楼内——

  课间,苏澄在饮水机旁接热水,轻手撕开一小包红糖,小心地倒进刚接了半瓶热水的淡紫色保温杯里,又兑了点温水,以中和成适合的温度。

  “苏澄。”

  苏澄闻声转身,他一直背对着走廊,没注意到尹东涵何时赶来,又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东涵兄上午好。”

  “好,”尹东涵见苏澄接好了水,正拧着保温杯的盖子:“苏公子这么养生啊?”

  “是给艾嘉的。”苏澄的双颊倏忽地红了一下,随即捡起饮水机旁撕开的红糖包装袋,将其扔进垃圾桶:“女孩子嘛,东涵兄应该是懂的。”

  “红糖水吗?哈哈,真受不了你……”

  尹东涵笑笑,打算直奔主题了,他把谱子递给苏澄:“《行者》,改编好了,保留的古筝部分基本变动不大,只是在最后和中间加了几处合奏,对你来说应该上手挺轻松的。”

  “这么快?”苏澄不可思议的目光在尹东涵和递交给他的六页曲谱之间来回跳跃。

  他翻看着琴谱,尤其过目了一番琶音和点奏部分,小声赞叹:“这都能改……”

  “你是说琶音和点奏那部分吗?”

  尹东涵凑到乐谱前看了看,未注视着苏澄,倒是像在对着谱子自语:

  “我听了好多遍原曲,尽量向原曲贴合,如果还有不太合适的地方,我可以继续改改,毕竟两周呢,时间够用。”

  杨舷拎着水杯走出教室,转角就看到凑在饮水机旁围着几张纸嘀嘀咕咕的尹东涵和苏澄。

  尹东涵已经好几天没主动找杨舷说话了,杨舷一问,就是“手头有点事在忙”的“渣男发言”,直让涉世未深、未出闺阁的杨舷体会到了一把近似热恋情侣突然冷战的况味。

  合着你忙是吧?你和苏澄忙是吧?你一钢琴专业的和苏澄一古筝专业的凑一块忙是吧?

  ……

  万幸,这种奇奇怪怪的、具有跨越的联结性和非逻辑制约的畅想性的思维没有让杨舷径直冲上前去大喊“尹东涵你为什么不理我?你为什么和苏澄在一起?”

  他步调轻飘飘的,略到两人斜对角的那台饮水机旁,边接水边留了个耳朵。

  “不过我一直好奇个问题,东涵兄为什么偏偏挑中了《行者》这首曲子?”

  “于主任不是要中西碰撞吗?这是首民乐曲目,但却是有西域风格;再者就是受联谊的启发,改编改编总是要比单纯的钢琴给古筝伴奏强;最主要的是这曲子也好听,那天晚上你弹的,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

  听到这句,杨舷一个手滑,没握住杯子洒了水,好在不烫,只是沾湿了他的袖子。

  呵,尹东涵,苏澄要是个女生,能不能被你最后那几句话撩死?!

  杨舷一股子不知道哪来的邪火在他头脑里横冲直撞。

  他把纸巾的包装纸撕得哗哗响,一把抽出一张擦他那个被水泡湿的和他一样幽怨的袖子。

  杨舷这般大到和冷风过境一样横崩乱卷的动作不可能让人丝毫察觉不到。

  听到夸张纸塑声的苏澄向斜对面瞥了一眼,恰好对上杨舷的眼睛。

  目光与人相撞的杨舷一怵,乍地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拧好杯盖转身离开。

  苏澄明显感觉到杨舷周围的气场不太对,他看了看身旁全然无知的尹东涵,并不打算告诉他什么。

  “看什么呢?谁啊?”

  “嗯,没谁?”

  晚上,琴房——

  杨舷还憋着一股子邪火“锯木头”,幽怨的上三白眼死盯着谱架上写着“行者”两个大字的曲谱。

  本来悠扬的古筝曲在“邪火”小提琴这,愈发觉得有一袭杀气。

  像是把龟兹古国的一行骆驼队牵到了欧洲战场,下一秒就和盟军一起在诺曼底登陆一样。

  “杨舷!”

  “我……”

  梁广川在杨舷刚要换把拉行板部分的时候没预警地唐突闯入

  ——正愁一股邪火攒一天了没地儿发泄呢:

  “能不能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