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瘦的小老头掐灭烟,闻声,从和室外相连的杂物间里走了出来,随手拉上了滑门,将充满尼古丁的灰蓝色烟雾隔在外面。

  “哟,我大孙儿回来啦!”

  满是皱纹的脸绽放开,高颧骨下松弛的皮肤上布满喜悦的沟壑,他一笑,露出几颗泛黄的牙。

  老人见杨舶捧着杨舷的背包放回房间,转视杨舷:

  “欸,这次你怎么就带了这么点东西回来啊?”

  “没有啊,都在外……”

  杨舷关了水龙头,在毛巾上蹭干了湿漉漉的手,他刚想说行李在尹东涵那,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尹东涵还被他晾在院子里。

  杨舷半披着棉服站在门口,大声招呼尹东涵:“你进屋啊,外面多冷。”

  进……进屋?

  我?……

  好怪啊,但是说不上来怪在哪里……

  尹东涵这个不到十岁就开始奔走于各大国际赛区的选手,这次竟有种摸不到底的感觉。他自己都能历历清晰地感觉到他行止上的拘谨。

  他一手拉着杨舷巨沉的行李箱,一手背着杨舷的宝贝琴。这种形象实在称不上体面。

  他走进屋内,在杨舷爷爷面前毕恭毕敬地站好。

  怎么像孙女婿见太岳父一样?这…这不对!

  ……

  “爷爷好,我是杨舷的同学,顺路送了他一程。”尹东涵调整出一个端庄的笑。

  “他叫尹东涵,我们学校高二钢琴系的师哥,特别厉害!”杨舷顺口夸了尹东涵几句,将棉服挂到衣架上,再从尹东涵肩上取下他的琴盒,收回次卧。

  “噢,学钢琴的,小尹同学。”老爷子若有所思:“那你是不是就是上次带他们俩吃大餐的那个,身价好几十亿的小少爷?”

  好几十亿?!我这么值钱我怎么不知道……

  “是…是有这么回事,但也没这么夸张……”尹东涵尬笑了几声,趁老爷子不注意,侧过头向杨舷比了个口型:

  “怎么回事?”

  杨舷无辜且真诚地摇了摇头,再抬眸看见杨舶正扒在次卧门边,向他挤眉弄眼地坏笑。

  杨舷又像传导一样,来了个经典复刻,冲杨舶:“怎么回事?”

  杨舶扒着门框,向他满脸黑线的哥哥吐了个舌头,大摇大摆地躲进屋内。

  “哎,小尹同学啊,你着急回家吗?”

  “我……”

  尹东涵凭借他敏锐的直觉隐隐嗅到了一丝不妙,但还是没有自作多情地往下细想情节。

  “你要是不着急的话,在我们这吃完饭再走吧!”

  “不用了爷爷,真不用…”

  “客气什么,上次你都请他俩了!”

  “同学之间真的不用算这么清楚的。”

  “别跟爷爷客气哈,没事没事……”

  ……

  老爷子成功拗过尹东涵,拉门走进厨房,开了灶台上的火,切菜时向杨舷喊着:“杨舷啊,给你同学个水果啥的啊!”

  “好嘞!”

  杨舷很是乐意,挑了半个白白净净的甜瓜,切成小块码进透明的水蓝色果盘里,整整齐齐,又挤了点沙拉酱,从台架旁的调料盒里舀了半勺白砂糖。

  尹东涵脱下大衣,叠整齐放在沙发角落,和衣端坐在下陷的沙发上。他给司机和家里各发了条信息,通知他们可能“一时半会到不了家”:

  {妈,我送同学回家,被他爷爷留下吃饭了,就是说,可能…}

  【不年轻但貌美的闫女士】:好的,了解。(捂嘴笑)

  “我爷爷这人啊,就是全面体现了东北人最大的优良传统,就是热情。”杨舷给果盘端到茶几上,靠尹东涵坐下,在离尹东涵最近的那块甜瓜戳上牙签,还没等尹东涵尝上,自先戳了一块。

  “我在沙拉酱里掺了点白砂糖,巨甜!”

  尹东涵尝了一块,太甜了,吃不惯。于是他就只管看杨舷吃得起劲儿。

  单看面前这个翘着二郎腿的吃瓜少年,就活脱一个过年回村的小孩,实在难以将他与有关艺术的任何东西挂上钩。

  谁在自家不是肆无忌惮的,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尹东涵也很欣慰,自己和杨舷已经熟络到这种可以完全忽视对方存在而不顾形象的程度了。

  杨舷翘着二郎腿,离地的那只脚轻松自在地晃悠着。

  套在脚背上的棉拖鞋挂在上面摇摇欲坠,顺着褶皱向上出溜出了一段的裤腿露出半截白袜包裹着的脚踝。

  本来给尹东涵切的水果,杨舷自己倒是吃了大半。尹东涵见着杨舷风卷残云的吃相,就差上手直接端盘子了。

  “我的首席啊,能注意点形象吗?”尹东涵忍不了杨舷嘴角的沙拉酱,笑着皱了皱眉,抽了张纸,要伸手蹭掉。

  “没事没事,我自己来。”杨舷抟好了纸团,翘着兰花指丢进垃圾桶:“所以说,学西洋乐根本不会让人变得高雅。”

  “你在你室友面前也这样吗?”

  尹东涵笑着斜睇杨舷:“我开学就把你的真面目揭露给梁广川李文杰苏澄他们,我还要在老林那……”

  话说半截,尹东涵手机屏幕亮了

  ——【不年轻但貌美的闫女士】:你小子谈了多长时间了?我都没见着人呢,就跑人姑娘家吃饭去了。

  尹东涵不自主笑了笑。

  “优雅的钢琴家笑不露齿啊尹先生。”

  杨舷“以牙还牙”地向尹东涵坏笑,最终还是没能按耐住好奇心凑到尹东涵手机前:“什么东西这么好笑?”

  “我妈,”尹东涵给聊天界面亮给杨舷:“把你当成我女朋友了。”

  杨舷挪了挪地儿,丝滑地拉开和尹东涵的距离:“需要我帮你证明清白吗?”

  尹东涵不语,竖起手机对着杨舷。

  “唉唉唉,放下放下别拍啊!……”

  杨舷一翻推推就就后,在快门声响起的前一刻,自觉地一秒完成表情管理,在尹东涵的镜头前比了个V字。

  片刻后,保持上身不动:

  “拍好了吗?”

  尹东涵低头打字,半晌才抬眼:“我妈夸你帅。”

  ……

  “好喽!”

  杨舷爷爷最后端上桌一盘豆角炒肉,笑着拉开简易木桌前的椅子。

  靠背上几根钢杆冰冰凉凉,大冬天里根本起不到靠背的作用。

  杨舷爷爷从一篮包子笼屉下抽出垫着的半湿绒布,简单蹭了蹭手:“这包子昨天刚蒸的,酸菜馅儿的。”

  杨舷伸手抓了个包子,从中间掰开,蓄势待发的热气在包子内部准备就绪,只待褶皱裂开,顺着缝升腾而上。

  接触表皮的四个指尖瞬时升温。在头顶灯光的照应下,掰开的两半包子热气腾腾。

  杨舷只拿了半个,又将那一半放回去。

  没靠住,散出来了星星点点的馅。

  “哎呀,不给放好。”杨舷爷爷单纯唠叨一嘴,也没有责备之意。

  “没事,这半个给我吧。”

  尹东涵捏起外翻的表皮,用筷子把掉出来的几个零星的馅夹回去。

  “别啊,来拿个整的!”

  “不了不了,谢谢爷爷,我晚上吃不了多少的。”

  “孩子多吃点儿啊,你们学音乐还用身材管理吗?杨舷也是,干瘦干瘦的,你看那小细手腕……”

  老爷子说话同时,杨舶的爪子偷摸伸向他哥的“小细手腕”,被杨舷中道拦截,反打了手。

  “小尹啊,来我看看你的手,不是算命哈!”

  尹东涵电光火石间摘了尾戒,把左手手背朝上伸向饭桌,像是刻意想隐藏什么似的,不管杨舷爷爷怎么摆弄就只展示了手背。

  “这练琴的,不管是气质还是手,就是跟我们普通人不一样!”

  尹东涵在旁人觉察不出的四分之一秒内露出了稍纵即逝的如释重负的微表情。

  老爷子感慨着,将自己满是老茧的手放到尹东涵手的旁边,短粗的手指和尹东涵的形成鲜明对比。赞不绝口道:

  “真舒展!早知道让杨舷也学钢琴了,而且这没品的弦乐器入门可难!他刚学那几年,我看着他练的,跟锯凳腿一样!”

  杨舷跟听热闹似的,丝毫不介意他爷爷给他当年的黑料抖落出来。

  他端起碗,呼噜呼噜地喝下小碴子粥。

  “学乐器哪有不伤手的,我这人就是毛病多,平时多保养了点。”尹东涵随口一提。

  “这怎么能叫毛病呢?你们这么大的孩子,对自己好点多应该呀!”

  老爷子扭过头,咳嗽了几声,压下那股劲儿后,又向杨舷努了努嘴:

  “听到没有杨舷,人家的手是要好好保养的,别天天让人家跟你屁股后面帮你搬行李。”

  听到这“热闹”有了自己的戏份,杨舷从捧起的碗后探出双眼睛,随后放下碗和桌对面恰好也在看他的尹东涵对视,略带撒娇意味地喃喃道:

  “他自愿的嘛,我又没使唤他。”

  一句话下来,两人相对着,眉眼起伏,以无声的眉目全程进行着极富情感错落的交流。

  “就欺负人家小尹老实。”老爷子凑到腼腆一笑的尹东涵耳边,佯作交头接耳状:“你就惯着杨舷那臭小子吧!”

  尹东涵情不自胜,连说着没有没有。

  海边的小平房一方米把大小的餐桌两边列坐四人,简到不能再简的物件凑到一起就是最浓的人间烟火气。

  尹东涵坐惯了敞亮的大餐桌,反而是奢于这种。

  ——似是他生命里的稀缺之物。

  生长环境影响着一个人的性格,通常情况下是这样。这也好解释杨舷给他的那种感受:时而自卑,时而洒脱,似乎能在两个极端到水火不容的状态下游走自如。

  因为他心里自有一方天地。

  杨舷说,他以后会离开连阳,但具体会做什么,他没有细想过。

  尹东涵不知道杨舷会不会成为艺术家,但他可以确定,他面前这个笑意盈盈的少年,会以沾满烟火气的凡身,在纤尘不染的阳春白雪殿堂中冲撞出一席之地。

  ……

  晚饭后,杨舷被杨舶软磨硬泡地拽回屋里帮他写作业。

  尹东涵见杨舷爷爷摞好空盘空碗端进厨房,自觉地帮忙清理桌子,洗抹布时顺手拾起泡在池里的碗筷。

  “唉,小尹啊,我洗就行,这哪能让你洗碗呢?”

  “没事没事,我应该的。”

  “我们这又没手套,这洗洁精伤手的。”

  “啊我没那么金贵,真的……”

  杨舷闻声走出房间,见俩“客气人”推推搡搡争着洗碗,绷不住笑了一声,也打算掺和一脚:

  “要不,放着我洗?”

  “少来添乱了,带小尹玩去!”

  老爷子见是杨舷,三两句给打发走了。

  “走吧走吧,我爷爷让我陪你玩去。”

  杨舷给尹东涵扭了个个,朝向厨房门的方向,双手搭在他肩上,给他推回了房间。

  杨舶正在房间书桌上垫着本数学练习册摸鱼,见他亲哥推着他“干哥”进屋,“很长眼力见”地一溜烟跑了出去,给他亲哥和他“干哥”的友好交流腾出一方自由且无人破坏气氛的天地。

  但从十岁小男孩的目的趋向出发,他这么干只是为了冠冕堂皇的出去看动画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