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玄幻奇幻>废土之上,不死不休>第五十四章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天狼已经设想出无数种说辞来应对楚霁。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听完他的话,楚霁什么都没问,只是静了两秒,便点头道:“好,那明天早上我去城墙巡防的时候,带你一起去。”

  城墙对于气泡垒的意义重大,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上去的,因此天狼没有想到会这么顺利。

  不过这样也好,楚霁肯配合,至少他可以减少一点对自己拙劣演技的担心。

  或许是因为意识里无比清晰地知道,这是他和楚霁之间最后一次这样平和地躺在一张床上,这天夜里,天狼依旧没有睡着。

  身侧楚霁的存在感太过鲜明,他转过身,在夜色里一错不错地看着对方平静的睡颜。

  楚霁长得很好看。

  其实从第一次带兵攻到气泡垒城墙下,仰头看见城墙上的那道身影时,天狼就有过这样的念头。

  那时候,他想,这个人类握枪的样子看上去挺养眼,也许可以考虑让他死得轻松一些。

  ——彼时的他还不知道,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第一眼,就已经在冥冥中决定了之后无数事情的走向。

  狼群或许会把这叫做“命运的指引”,而在人类的语言里,有另一个词语来形容。

  宿命。

  宿命的手笔残忍弄人,天狼静静盯着那张轮廓深邃、线条流畅到堪称完美的脸,大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咬着牙,从胸腔里低哑地挤出一句:

  “楚霁,我真恨不得就这么杀了你。”

  这么说着,他却用一种极轻的力道,像过往如数个夜晚那样,从将楚霁从身后揽进了怀里。

  第二天早上天快亮的时候,楚霁在天狼怀里睁开了眼。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床边的通讯器,发现了一条新发来的未读消息。

  发件人是苏恩斯,信息的内容只有一句话:

  -特梅尔发现你跟冯星曙有往来了,高层最近可能会针对你,你自己多小心。

  楚霁对着这条消息看了两秒,唇角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接着按下屏幕下方的删除键,没有回复。

  将消息记录全部清除干净后,他转头向身侧的天狼看去。

  他知道天狼昨天去见了尼洛威尔,也知道天狼让自己带他去城墙,应该是已经做好了离开的打算。

  其实一直以来,他都很清楚他们早晚会走到这一天,也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毕竟他以最残忍、最卑鄙的方式,一点点驯化了天狼,欺骗了对方的感情。

  报应迟早会落到他的头上。

  ……但不论爱他也好,恨他也罢,楚霁从未后悔。

  至少下次见面的时候,他或许终于可以做到真正的坦诚相待。

  这么想着,他俯下身,指尖抚过天狼微皱的眉头,最后一次轻轻吻了吻对方的眉心。

  下一秒,他却被一把按倒在床上。

  天狼肌肉骤然发力,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两人的位置上下掉转,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楚霁,问:“为什么偷偷亲我?”

  窗外天色将明,房间里一片暧昧的昏沉。天狼深绿色的眼睛里始终盛着一泓微光,楚霁对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眼尾微微下弯,露出一个轻懒的笑来,若无其事地伪装着最后的平静:“亲你哪还用得着偷偷?差不多该起床了,昨天不是说要跟我去城墙吗?晚了就来不及了。”

  他说着就想起身,然而天狼却一直将他压在床上,没有松手。楚霁正要抬手推他,天狼却突然看着他,似乎是在某种抑制不住的冲动驱使下,低声开口:“之前在冰原上,遇到雪崩那次……”

  说到一半,他却蓦地止住了话音。

  楚霁挑了下眉:“你想问什么?”

  “算了,没什么。”天狼避开楚霁的视线,松开对他的桎梏,从床上坐起了身,“不是说来不及了吗?去洗漱吧。”

  楚霁于是没有追问。

  等他们洗漱完,外面天色已经亮了起来。楚霁穿好军装,出门前,注意到天狼的通讯器落在了床头,提醒道:“别忘了带通讯器。”

  天狼脚步稍顿,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后,回身拿上了通讯器。

  楚霁又问:“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没拿吗?”

  天狼从房间里收回视线,垂下眼摇了摇头:“……没有了。”

  因为城门内外温差巨大,城门处的士兵所常备着防寒用的外套。楚霁给自己和天狼各拿了一件,带着他穿过城门,向着城墙上走去。

  如有实质的黑暗伴随着呼啸的烈风,一并扑面而来。习惯了气泡垒里的温暖与明亮,天狼竟然对这种几乎从出生起就一直如影随形与他相伴的恶劣环境,破天荒地感到了两分久违。

  ……明明只在气泡垒里待了几个月,却漫长得好像有半生那么久。

  登上城墙的那刻,墙下的莽莽冰原出现在了天狼的视野里。远处的一切都淹没在浓墨般的黑暗中,而近处,被气泡垒光屏照亮的地方,曾经斑驳的血迹与尸身已经尽数被无休无止的冰屑掩埋。

  人类与变异种之间的仇恨、厮杀、无数血腥堆叠起来的沉重过往……

  在茫茫一片白色之下,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城墙上风声猎猎,吹得人皮肤生疼。天狼站在这里,向下看去,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楚霁最后一次抬枪瞄准自己的模样。

  肩背挺直,目空一切,似乎笃信没有什么能够逃过他子弹的射程。

  ……事实上,自己最终也的确没能逃过他的射程。

  天狼也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当初在避难所里,林晞曾说过的话。

  当站在城墙上时,楚霁代表着的,是他身后的整座气泡垒。

  他是气泡垒的指挥官,而自己是布拉韦里的王。

  他们一个是人类,一个是变异种,其实从最开始,本就殊途。

  楚霁特意调走了一部分士兵,这一段城墙上,此刻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走在天狼身前半步,脚步放得很慢。从这个角度,天狼能看清他半张侧脸的轮廓。

  长啸的寒风再次送来了天狼熟悉的铁腥味,很难说清是出于算计还是冲动,天狼上前半步,握住了楚霁的手腕。

  楚霁在风里回过头。

  过往种种在此刻随着纷飞的雪屑被尽数吹散,天狼看着楚霁近在咫尺的脸,心里无比清楚,如果想要离开气泡垒,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城墙之下就是茫茫的冰原,只要他按照尼洛威尔说的,制造一点混乱……

  只要他……

  楚霁却在这时忽而开口,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怎么了?是想起什么了,还是想家了?”

  家……?

  听到这个字,天狼有半秒的出神。

  直到此刻,他才恍惚间想起。

  其实他在很久之前,就没有家了。

  他的父母在他年幼时就已经死于人类的枪下,而楚霁的住所,到头来其实也从未是他的家。

  他有的,只剩下一个布拉韦里。

  他拼死也要回去。

  天狼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

  面前的人类只是一个骗子而已。

  只是一个狡诈、卑劣的骗子,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谎言编织的假象。

  他不留恋。

  这一切都是假的,这里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

  像是借由这句话下定了某种决心,漫长的沉默后,他闭了闭眼,低声说:“楚霁,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嗯?”楚霁的声音从近处传来,“什么事?”

  天狼睁开眼,听到自己鼓膜间传来血液流动的声响:“……只要你现在再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楚霁似乎是笑了。

  然后他就真的上身前倾,在天狼唇角落下了一个吻。

  天狼在他想要抽身退去的瞬间伸手禁锢住了他,他野蛮而凶狠地加深了这个吻,带着撕咬的力道,让彼此的血液在唇齿间交融。

  合二为一,不分彼此。

  好像只要这样,他就可以不再回头,也没有遗憾。

  这是楚霁第一次对他选择了放任,像是忘记了反抗,也忘记了这里是气泡垒的城墙,留下的只有纵容。

  气泡垒的城墙高逾数十丈,他们身后的光屏明亮而巨大,面前广袤的冰原向着浓稠的黑暗无限蔓延。

  混合着血腥的撕咬中,天狼的手向他的腰间摸去——

  那里有一把枪,枪中子弹曾经击中过天狼的左肩。

  在终于摸到自己的目标物时,天狼的唇齿退开了毫厘。

  微快的喘息充斥着他们两之间的方寸空隙,他稍稍俯首,以一种极轻却又极恨的语气,略过楚霁的耳侧。

  他说:“楚霁,要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就好了。”

  话音落地,天狼的手带出了楚霁腰间那把92F,向后急退而去。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发生在转瞬之间,天狼双手握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退到了城墙边,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枪口对着楚霁,连开三枪——

  血花在肆虐的寒风中迸溅而出,洒落在城墙的黑色砖石上。

  像是压迫到尽头的极致反噬,这三枪,每一下扣动扳机,天狼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么狠,那么恨。

  仿佛恨不能食其血,啖其肉。

  痛苦而又疯狂。

  可是到头来,每一枪,都没能击中最正确的地方。

  隔着那么近的距离开枪,楚霁的心脏却依旧在心口里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天狼的手剧烈颤抖,就好像那三颗子弹全都打在了自己身上。

  剧烈的疼痛从胃部炸开,他的腰背抵在城墙的边缘,看到楚霁以一种很难形容的目光看,静静看着自己。

  鲜血染红了他半边军装,天狼强迫自己转过头,在士兵听到枪声赶来之前,借助从尼洛威尔那里拿到的抓钩,自城墙边一跃而下。

  气泡垒内的一切,连同城墙上站着的那个人,都在此刻飞速离自己而去。

  不断倒退的视野里,他最后向楚霁看去一眼,看到对方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似乎是笑的表情。

  风声从耳畔疾掠而过,他想。

  他和楚霁之间,一定至少有一个人疯了。

  ……

  天狼打出的那三枪,一枪擦着楚霁的右臂打过,剩下两枪打进了楚霁的左肩。

  虽然没有一枪命中要害,可是剧烈的疼痛和过多的失血量,还是让楚霁的脸色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得惨白一片。

  天狼成功地制造了混乱,士兵们听到枪声赶到时,没有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片刻后,有人大惊失色,高呼有一头狼型变异种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不远处有枪声响起,更多的人则是在因为指挥官受伤一事手忙脚乱。

  左肩上的那两枚子弹打穿了血管,楚霁这两天本就极度缺乏休息,伴随着血液的大量流失,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飞速流逝。

  眼前彻底黑下去前,他只来得及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副官的手,摇了下头:

  “让他走,别追。”

  -

  与此同时,地下城,贫民区。

  阿满这几天一直在到处连轴转地打工,昨晚回到家给母亲输完液后,终于因为过度疲惫,不小心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母亲的呼吸已经变得极为微弱。

  其实他母亲的体质一直不好,这两天全靠诊所给的针水和药吊着,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但诊所终究不是医疗中心,苦苦支撑了几天,最后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这几天阿满拼了命地到处打工,除了面包店之外又找了两份兼职,就是想能多弄到点钱,再去医疗中心碰碰运气。

  只是他从没想过母亲的生命会流逝得那么快。

  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包裹着他,不论是得知自己生病的时候,还是上手术台的时候,阿满都没有这么怕过。

  他只知道,母亲这辈子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这一生都在为了自己奔波。

  现在好不容易自己的病有了好转,要是母亲就这么走了,他一定会就这样疯掉。

  他扑在狭小破烂的床前,不断哭着喊着母亲的名字,想要找出家里所有的被子,给床上这个已经瘦得没有人形的女人盖上,可是这个老鼠窝一样的家里,总共也就只有这么一条破被子而已。

  这个房间昏暗、破旧又逼仄,看不到阳光,连空气都是污浊的。

  幸运之神从未眷顾过他们一家。

  但只有这一次,神也好,鬼也好,不管是谁,只要能救母亲,他愿意拿一切去换。

  他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

  眼泪混着鼻涕不断砸落,床上女人的呼吸声越发微弱,诸天神明从未回应过少年的祈祷。

  阿满疯了般哭着护在女人身上,好像这样就可以阻止死神带走自己母亲的灵魂。

  他的身体紧紧贴在母亲的被子上,就在这时,却突然感觉到自己被包里的一样东西硌了一下。

  那东西并不过分坚硬,触感像是一个纸团。

  阿满原本的动作忽而一僵,手下意识摸了过去。

  他很快就想了起来。

  这是……之前那个男人递给他的传单。

  短暂地愣了一下后,他以最快的速度从包里掏出了那个纸团,用力摊开铺平,传单上的最后一句话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同理,如有居民发现身边藏有变异种,应当第一时间积极举报给有关部门,如经核实,举报者可获得丰厚奖励。”

  “丰厚奖励”。

  最后这四个字被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很多遍,接着,他的目光移到了床上已经奄奄一息的女人身上。

  之前那个男人的话一字一句地在耳边回响,在此刻变成了比魔法咒语更加可怕的东西。

  “……三年前如果不是楚霁,你和你母亲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难道不是吗?”

  “楚霁可是大名鼎鼎的指挥官,家世显赫的上等人,即便他身边真的有一个变异种,你以为就会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吗?”

  “楚霁他本来就欠你的,你只是想救你母亲的命而已。”

  一字一句,无法摆脱。

  阿满咬紧牙关。

  或许男人说的是对的。

  都是楚指挥……都是楚霁本就欠他的。

  他不是故意的,他也是走投无路了。

  如果楚指挥要恨,就恨他吧。不论如何,他不能没有母亲。

  他的指甲因为太过用力而嵌进了手心的肉里,一片粘稠的血迹中,他魔怔般拿起掉落在地的通讯器,拨打了传单上的举报号码。

  三声忙音后,通讯接通了。

  阿满的声音颤抖但却清晰,一字一句地顺着通讯传到了对面:“如果我举报……气泡垒里有人故意收容变异种,你们能给我的母亲,提供医疗资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