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属七和弦>第50章

  周末的宿舍里没什么人。

  任朔和他朋友早不知道上哪玩去了,黄起涛也一大早就去和他刚撩到手的190黑皮体育生面基。

  杨舷站在门后的镜子前,好生端详着穿着尹东涵的礼服的自己。

  “这挺适合你的。”尹东涵从杨舷身后走来,为他正了正上身,让肩膀那里更服帖一点:“或者再垫个垫肩。”

  “算了吧,垫了垫肩之后,我肩托应该放不稳。”杨舷又扎紧腰带向上提了提西装裤,让裤脚刚好触达脚背。

  尹东涵靠在柜门上,往衣架上挂着他的其他衣服,斜睇着杨舷揶揄:“你就不能再长高点?”

  “你以为我不想?”杨舷坐下脱鞋,他穿着那个垫了能有四五厘米增高鞋垫的皮鞋,单脚根本站不稳。

  他又躲到窗帘后换了衣服,把换下的那身西服挂好,和一旁水熨着自己礼服的尹东涵聊天:“不过话说回来,假期那会我陪你去试的那身还没到吗?”

  “人家还没做好。”

  “真就现做啊?”

  “那你以为高定的是什么?”尹东舷见杨舷少见多怪的样子笑了笑。

  杨舷知道他的东涵师哥从来不会有嘲笑他的恶意,刻意凑近装傻:

  “从养蚕那步开始吗?”

  尹东涵嗤笑一声:

  “从种桑树那步开始。”

  尹东涵将冒着水蒸气的水熨斗递交给杨舷,扭头把鞋子装好:“回去记得熨一下。”

  “嗯,好。”杨舷缠着电线,就听桌上尹东涵的手机嗡嗡直响。

  常年不是上课练琴就是演出,尹东涵没有铃声,手机响了永远是震动。

  “东涵你电话。”

  尹东涵见来电显示是个本地的陌生号码,犹豫着要不要接,但杨舷却以为他是有碍于自己在这,便以回宿舍送礼服为由,先知趣地走开了。

  尹东涵还是接了:“喂,你好。”

  “这里是连阳医科大学附属二院,您认识杨正鸿吗?”年轻的女声从那电话那头传来。

  “你确定你没有打错吗?”

  “你是尹东涵同学对吧?”

  “是我,但是我并不认识你刚才说的那个人。”

  电话那头有了点躁动,唔咙唔咙的,好像是那个女孩在和一个老人对话。

  尹东涵拧了拧眉,不着急挂电话,反而是试图从电话那头杂乱的人声中捕捉信息。

  “你应该认识杨舷吧,他是杨舷的爷爷,他想见你。”许久电话那头才又传来清晰的人声。

  杨舷?!

  但这句话却是像滚石在头顶訇然中开,爆炸的碎片将包裹着尹东涵的混沌戳破。

  尹东涵下意识地向门口望了望——不见杨舷回来。

  他背靠在门上压低了声音问道:“我认识他,他是我朋友,你刚才说他爷爷想见我,什么时候?麻烦你让爷爷接一下电话。”

  “……他现在说话挺费劲的。”电话那头的女生也在压低声音说话:“您现在有时间吗?他真的很想见你,我瞧他几天前就把你电话压到床头柜上了,还特意挑了个你应该不忙的时间给你打电话。”

  尹东涵感觉自己心跳东飞快,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他心里萌发扩散。

  “我有时间,二院是吗,我现在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的尹东涵换了身日常的衣服,边换鞋边通知司机,抓起手机开门出去,在楼梯口恰好碰上上楼的杨舷。

  “你打完电话了,出什么事了?干嘛去啊?”

  尹东涵的脑中飞速理顺着这件突发事件的来龙去脉:

  爷爷为什么不直接叫杨舷?为什么单独叫我过去?应该都是有目的的,而且,以目前状况来看,情况应该不太乐观。

  尹东涵将慌乱的表情收了收,佯装着一面风平浪静,语调平和道:“我的申请出了点问题,我得回去看看。”

  “这么突然的吗?那你快去吧。”

  尹东涵在楼梯拐角目送杨舷安安稳稳地回到宿舍才匆匆离开。他飞奔到校门,利落地钻进副驾,反手扣上安全带:

  “快去二院。”

  蓝白相间病号服的人从身边慢慢扶墙向前挪步,折叠床、氧气瓶摆在墙根,每走上几步就能看到。

  暮气沉沉的环境,反而衬着尹东涵这个健步如飞的人像个异类。

  家里有私人医生,医院这种地方他确实不常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常人都觉得压抑的、根源于生死的肃穆之感才会在他身上作用得更加强烈。

  就像千钧之重的物件吊在他脆弱的咽喉上,喉结滚动带来的刻骨铭心的痛让他不敢放肆呼吸。

  病房外——

  深蓝排椅上坐着的护工女孩见到尹东涵旋即站起,哪怕她没见过他,语气焦急地问:“你是尹东涵吗?刚才是我给你打的电话。”

  尹东涵恍惚的眼神在紧握着自己胳膊的护工和她身后那扇紧闭的病房门之间游跳,不敢脑补门后的情景。

  他嘴唇微微发颤,半晌才恢复发声的能力:“是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几名医生护士推着戴着氧气面罩的病人匆匆而过,打头的护士高举着吊瓶,在折叠床前开路,向走廊来往的人喊着“让一让让一让”……

  护工拉着尹东涵来到墙角避开。

  “老爷子肺癌晚期了,最近状况一直不太好,他大孙子最近有场重要的演出,他不想影响到他孙子的心情,就一直瞒着这件事,老爷子知道你和他孙子关系好,就想……”护工顿了顿,好久才找到了个合适的词:“先和你聊聊。”

  刚才那插着氧气瓶的病人被推进了手术室。

  亲眼目睹了生死时速的尹东涵心里早已乱得七荤八素,深知自己没有能力坦然接受这个“使命”,但是强做着淡定。

  他不会在外人面前失态。

  “那场演出我和他孙子一起,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要怎么和他瞒这件事,我要怎么面对他?”

  “来都来了,”护工压低声音,平复着尹东涵的心绪:“进去吧,他真的很想见你。”

  尹东涵放空了自己去开门。

  杨舷爷爷正输着液,吊竿上挂着三四瓶叫不上名的药物。

  他见到了尹东涵,扯了扯干裂的嘴角,笑着:“小尹啊,你来了。”

  “爷爷。”尹东涵挪步上前,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在嘴边打转,但讲不出一个字。

  “这么瘦啊……”杨舷爷爷握了握尹东涵露在中分袖外的小臂,上次见他还是在冬天:“那演出,你们准备的怎么样了?”

  “我们准备得很好,下周就要上台了。”尹东涵握了握杨舷爷爷因输着液不能多动而冰冷的指尖,指腹蹭过粗糙的皮肤和老茧。

  杨舷爷爷笑着,只是咧着嘴角,喉咙一哽一哽的:“我还能看到你们的演出吗?”

  “能一定。能您去不了现场,我们就录下来。”尹东涵看出杨舷爷爷听的有些困难,便蹲在床边,离爷爷的耳朵更近了点:“杨舷拉琴可帅了,他在台上会发光,您一定要看。”

  杨舷爷爷长叹一声,眉目间是尹东涵无法解读的神情:“他干着他喜欢的事,他能不发光吗……从小他妈就反对啊,要让他好好学习,考第一,考好学校,看他看得特别紧。他爸常年在外地不回来,也不咋管他哥俩,他和我感情最深了,不光是我跟的他时间最长,还就是我支持他的爱好,无条件的,支持他想做的所有事……他是个好孩子,我只要他快乐,学音乐这条路确实不好走,”

  杨舷爷爷又顿了顿,舒了口气,看着床头柜上杨舶的奖状:“孩子们的爱好,咱得尊重,至少他们自己选的路,他们走成什么样都不会后悔。”

  尹东涵也看了眼烫金正楷字写着“荣誉证书”的奖状,眉眼弯弯地笑着:“杨舷和他弟弟真的很幸福,有您这样的爷爷。”

  杨舷爷爷眼眸中闪过一丝怅然,又随即迷散在他望向天花板的目光中:“那你可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顾他,让他永远这么幸福快乐下去。”

  尹东涵的呼吸都随着他震愕的瞳仁一沉。

  十七年,他一直滋润地生活在象牙塔里,优渥的物质生活为他自由追求所念提供了充足的基础。他从不会被“责任”“义务”之类的话题缠身,也因此不曾思考过这种东西。

  他从未想过这些词会以这种方式降临到他身上——在一位临终老人的病榻前。只因老人的孙子是自己的挚友,老人便将他托付给自己。

  尹东涵陷入他从未有过的慌乱错扼中。

  他像被卷入海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亚特兰蒂斯一同沉下,海浪一宕一宕的在他头顶……

  “我尚没有能力对任何一个人负责”。

  哪怕他是杨舷,哪怕不是那种意义上的负责。

  “别,我承担不起这么重的任务。”

  老爷子浑身颤了颤,笑声和咳嗽声混在了一起。

  他握着尹东涵的手,抚着他光滑手背上微微突出的青筋,无比眷恋地在桑榆已晚的年纪最后触摸着年轻的身体:

  “小尹啊,别这么说,你这做得不是挺好的吗?他那种内向的孩子,能那么快适应环境,和同学好好相处,不都是你的功劳吗?

  他经常和我打电话说他在学校的事,他说你在他身边,他总会安心很多,不管是什么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他还说,他真的很谢谢你,能给他那么多机会见世面,托你的福,他见到了四尺玉烟花是什么样子,他知道了高定西装的流程,他终有机会走上国际舞台。他怕你会觉得他孤陋寡闻,但你并没有,你始终把他当做平等的朋友,让他在音乐学院不会感到自卑……我真的很谢谢你小尹,我也很庆幸,你们能是这么好的关系,你们的灵魂那么契合。”

  老爷子眼眶红了,缓了口气,继续道:

  “小尹啊,我相信你一定有这个能力,我不会看错。你们将来一定会登上更大的舞台,到那时候啊,我就在天上看着你们,带着天国的那些老头,一起给你们鼓掌。我还会骄傲地告诉他们,那个拉小提琴的,是我的宝贝孙子,他旁边那个弹钢琴的帅小伙是他还在上学时就认识了的,跟了他一辈子的好朋友。”

  尹东涵的右手紧攥着床单,爬上鼻尖的酸意告诉他不能眨眼,否则眼泪会夺眶而出。

  “小尹啊,我再最后找你帮我个事儿呗。”老爷子艰难地撑着僵硬的身体坐起来,无视着告急的、负载的关节,头晃动着,示意不用尹东涵的搀扶:“你帮我录个像,我想再和杨舷说点话,但要在你们演出完再给他看,行吗?”

  尹东涵点点头,在起身背对杨舷爷爷的那一小段时间试了把泪,站到墙根找好角度。

  他看见取景框里老爷子背手过去,竖起靠枕,坐在床上,装着神采奕奕的样子,望向镜头僵僵地伸出不输液的手,比了个不规整的OK。

  尹东涵整理好了思绪,摁下红色的圆键。

  “嗨,我大孙子现在在干啥呢?”

  尹东涵擎着手机的手抖了一下。

  明明做足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还是难敌本能的生理机制。

  情绪夺袭了他的大脑,他的眼眶再也噙不住滚烫的眼泪。泪水顺着他的鼻侧滑下,他忍着一路的痒,兀自不动地举着手机。

  “当你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啊,说不定,你就见不到爷爷了。很可惜,没能让你见到爷爷最后一面,爷爷只是担心会影响你准备的心情,演出对你很重要,他关系着你的大好未来,爷爷比不了,所以原谅爷爷的私心,爷爷只是想让你走得更远一点,让你的未来更光明。

  我的小乖子,你和杨舶我都这么叫,你们在我这里永远不会长大。你出生在一个并不算富裕幸福的家庭,爷爷其实也对你和杨舶有亏欠,能支持着你闯荡出属于你自己的未来是值得爷爷骄傲一辈子的事。

  爷爷和你爸爸妈妈商量好了,他们会把爷爷的骨灰洒向大海。爷爷喜欢大海,你知道的,所以爷爷也要变成大海,让足迹遍及这个世界的十分之七,如果你想爷爷了,就朝着大海拉小提琴吧,爷爷会听到的……小乖子,别哭啊,你要抬头,往前跑!”

  尹东涵咬着他的下嘴唇,强忍着啜泣声,直到紧抵着牙关的舌尖尝到了血的铁锈味。

  “往前跑”

  ——老爷子咧嘴笑着,向镜头伸了伸手。

  尹东涵录好了视频,舌尖舔着刚才被他自己咬破的下唇。

  像是将要沉入海底的人被乍然出现的漩涡温柔地托起,囫囵地被带回平静的海面。

  他只觉得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切起来。

  录好视频的杨舷爷爷躺了回去,没剩多少力气,招手着尹东涵过来:“一定要演出之后再给他看,一定一定。”

  “好,我一定会的。”尹东涵又上前为杨舷爷爷正了正枕头。

  几日后的连阳音乐学院——

  小金色大厅仿着维也纳金色大厅的构建,上台前必经的走廊两面都镶着全身镜。

  杨舷看着镜子整着衣领,眼眶和鼻侧打上修容的阴影拉近了他的眉眼距,也让他头一次在自己这张柔和有余阳刚不足的脸上看到了几分英气。

  刚定好了发型,他不敢大幅度地动。

  尹东涵掀开帷布,从后台来到走廊。

  高挑的身材被燕尾服修饰得更加完美。他受过专业的仪态训练,只是款款几步就走出了优雅矜贵的气质,像是古堡中走出的王子,将要牵着他心爱的王妃的手,盛装共赴晚宴。

  “准备好了吗?”尹东涵翩翩来到杨舷身后。

  “嗯。”

  “一会可是有很多人都在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