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泾似乎哼笑了一声,对此显然是不信的。

  江名危遂不再出声了。

  海浪不断地冲击着岸边的礁石,化作一堆一堆的白沫,很快又被下一波水浪覆盖,散入礁石缝隙的边角。

  头顶上的海鸟已然飞过了几拨,进进出出地往返狩猎了两三回。

  两人一声不吭地一坐一躺,江名危身上的衣裤浸出阵阵凉意,这么安安静静地一待,便已然快被海风吹得干透了。

  冷不丁地,在一片单调枯燥的海浪声中,游泾突然出声。

  “小明的妈妈是个人类。”

  她仍是毫不动弹地直挺挺地摊在礁石上,声音有几分沙哑。

  江名危肩颈动了动,缓缓侧头。

  游泾起了个莫名其妙的头,却又不继续往下说。

  江名危移开目光,有些不自在地配合接话道:“她父亲是人鱼?”

  “不是。”游泾说,“也是人类。”

  江名危有些诧异,这回倒是真心实意地发问:“人类与人类,也是有可能生出人鱼的?”

  “嗯。”游泾看上去无意多做解释——虽然这更可能是因为她也不清楚,“总之,小明的父母不可能养一只人鱼,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她们根本就不可能承认自己生出了一只人鱼。这点你可能更明白——比如那户人家会面临怎样的非议之类的。”

  江名危无言以对,因为游泾说的是实话。

  人鱼与人类久不互通,在当今的人类社会中,普通人想要见到人鱼实体,基本只能去看博物馆展览柜。

  更别提听说谁家“生了”个人鱼——打个比方,这事的怪异性约等于两个人类生出了一条狗。

  游泾自顾说:“大概在人类看来,人类生出人鱼就是生了个怪物,或者说人类肚子里生出了牲畜。所以小明的妈妈爸爸不可能顶着这样的压力把她养大。”

  何止呢。江名危想。

  游泾的猜测过于温和了,更有可能的是,就连小明的身生母父也将她视作怪物、畜生。

  “我该说她们还算有良心吗?”游泾望着天,“她们没有把小明卖去黑市或者直接杀掉冲进黑水沟,只是把小明扔进了海里,大概还希望小明能自己在大海里活下来。”

  这不像是在遗弃孩子。江名危两手交握,心里默默道。

  倒像是一些动物保护者那般,在放生。

  “像不像把动物抛回海河山林?”游泾像台实时播音机,说着江名危说不出口的话,“小明的妈妈爸爸不见得有多坏,因为她们自认为自己做了最好的事——将一只本就是野生动物的小东西放回野外。你看,这两个人类就是在无形之间将亲生的孩子视作了动物。”

  “人鱼幼崽不能这样放养罢?”江名危终于说,“至少是得有母乳的。”

  “不错。”游泾懒懒地掀了下眼,“我们是哺乳动物——我们是‘人’,这很难理解?”

  江名危又不说话了。

  “后来小明就被我捡到了。我把她交给族里长辈养,长大些后就一直跟着我。”游泾伸手搭在自己额前,“就像小明的妈妈爸爸一样,其实很多时候,两脚兽对人鱼的轻贱都是无意识的。指望一个人类对人鱼共情,那不如指望海陆颠覆。”

  江名危沉默了良久,再一次认真说:“我没有不把你当人。”

  游泾眼懒懒地抬了抬眉毛。

  “人类不是人鱼,这一点让你们生来就注定不具备完全共情人鱼的条件。是我想错了,我一开始就不该对你抱有类似的期望。”

  江名危侧开脸,留了个后脑勺给她。

  “人类对人鱼犯下的诸多罪状里,有这么一种,不知道你听过没有。”与其说游泾躺着姿势懒散,不如说更多是颓丧,她声音里泛着凉,“人鱼脑子傻这一点似乎是人类的共识,好像有本人类古书里还记了这件事。所以有的男人类为淫/欲豢养人鱼时,为了让人鱼心甘情愿、以便自己滋味更好,往往就会用真心来吊着她。”

  “人鱼不傻。”江名危立即说,“用那些小恩小惠的伎俩,怎么可能吊得住?”

  “不傻么?”游泾突然坐了起来,凑近贴到江名危脸侧,眼里仿佛藏了两团被冰封的火,“不能么?”

  江名危猝不及防迎上她的目光,呼吸一滞,心里被那两句简单的问句激出一团飘飘袅袅的迷雾。

  她隐约猜到了游泾接下来要说的话;但她潜意识觉得那话会让她感到不安——光是心里想一想这个可能的答案,就已经让她心跳加速,气息滞涩。

  游泾刺破了那团迷雾。

  “人鱼是傻的,吊住是能的。小危,”游泾轻轻抵着江名危的下颌,伏在她胸前,微微仰视她,“你不就成功吊住了我么?”

  江名危的脸上晃过一片空白,在游泾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她心脏重重一跳,一下一下地急促捶打着她的胸腔。

  “只需要分出一点小小的爱意和一丝时间和精力,就可以让一只人鱼相信自己沉于爱海。在需要的时候,人鱼可以以百分之百的爱意供人类享受,在不需要的时候,人类只要及时抽身即可,反正人类付出的,也只是微不足道的那么一小点代价而已。”游泾看入江名危的眼睛,“这套操作,熟悉么,小危?”

  江名危说不出话。

  熟悉。听起来,她便是用“这套操作”吊住她的。

  阳光愈发热烈,暖烘烘地炙烤着这片礁石,晒得江名危有些眩晕。

  “我确实傻,我早该发现的。”游泾撤开了,背对着江名危,一点一点地往外挪,“第一次的那个时候,我们可以做,却不可以亲吻——从那个时候,我就该发现的。”

  说着说着,游泾已然挪到礁石边缘。

  她再不与江名危多说一句,“扑通”一声,干脆利落头也不回地没入了海中。

  江名危全程静悄悄的,见她走了,不喊也不追。

  海浪拍来了一浪又一浪,不知过了多久,江名危突然喃喃了一句:

  “不对。”

  说罢,她撑着礁石站起来,像是还没从思绪里抽出来,有些艰难地在崎岖的礁石上走了两步,才意识到游泾已经走了。

  她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海面,被压抑许久的情绪一下就涌了上来,迟来的恼火之中还夹杂着一丝委屈——

  “可我当时……不是让你随便亲了吗?!”

  这句本就不甚响亮的话一下就被搅进海风里,还未激起任何回音,就倏地被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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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剧场:】

  当事人·江·很冤:什么什么不让亲?可我当时、是让她亲了的啊???我让了的啊她亲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