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 精灵先生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工作啦?”

  西诺公学的课间锻炼时段,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运动场上——跑步、掷铁饼、跳远,然后沐浴阳光与清风。

  身体素质是他们参加成人考试时的一项重要指标, 为了拥有强健的体魄, 大家都毫不敷衍。

  但也有少部分学生躲在阴凉的教室里,岚冬便是他们之中的“常客”。

  他正坐在位置上, 翻着一本从莱温书架上拿的小说,身侧围着好几个过来和他聊闲天的学生。

  “还不一定呢。”岚冬放下书, 将树叶做的书签夹进去, “只是说,有这样一种可能。”

  “那你会跟着一起去吗?啊不对, 你去不了, 你在这里还有两年的学业要完成呢。”面前的女生遗憾又庆幸。

  他们可不希望嘟比嘟也离开。

  “天啊!那你岂不是爽翻了!”大家反应过来,都发出激动而羡慕之声,“家里没有大人在啦!我做梦都不敢想这该有多美好!”

  “可以在三更半夜点着灯不睡, 想什么时候吃零食都可以, 不用被逼着去劳动,还能养宠物!”他们越说越兴奋,“还有就是——我们能到你家去开派对吗!”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 最想要的就是这种无拘无束的快乐。

  岚冬弯眼笑笑, 重复道:“还不一定呢。”

  “不过,精灵先生确实相当英俊帅气!”有人说起前天的泳衣派对的事情:“他忽然在午夜大步闯进亨利的屋子,对所有人说:请你们立即回家去——就这么短短一句话,却相当有威慑力,我们都不敢怠慢, 赶紧跑回家了!”

  “嘟比嘟,你和精灵先生是什么关系呀?”另一个女学生好奇地问。

  岚冬愣了愣, 他还是第一次被这么问。

  小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小嘟比嘟是精灵先生领养的宝宝。

  但随着他越长越大,他渐渐不完全认同这种关系了。

  “我们...”他想了有一会儿,然后抬起眼眸,笑了:“你们猜。”

  “嘟比嘟!故作神秘!”他们不满嚷嚷。

  标志着课间锻炼结束的钟声在这时敲响。

  运动场上的学生纷纷擦干热汗,换回制服,陆续回到教室里来。

  岚冬身边围着的几个人也散去了,他托着一边脸,看向窗外。

  昨天,在花店里,莫里告诉安德烈先生,莱温因为遇到某种意外,失去了先前的记忆。

  “但是我觉得,他仍然能胜任草药课教授的职位噢。”莫里愉悦地笑着,有些俏皮地看向莱温,“毕竟这些年来,他一直在马不停蹄地学习呢。我自作主张,将你书架上那些旧书借给他看了。”

  安德烈先生深感痛惜,但他对莱温失去记忆的原因也毫无头绪,只知道他在毕业后不久,便杳无音讯——不过,毕业后,魔法师们总是各奔东西,莱温向来身份背景神秘,深交的朋友也不多,所以大家都未曾对他的失踪起疑。

  但安德烈先生随即对莱温说:“即便如此,我依然推荐你回到米莉伯格去。也许你能找到一些关于过去的线索,并且,我相信,学院里一些优秀的教授也许能帮助你。”

  莱温态度恭敬地道了谢。

  “承蒙教授关照,请让莱温先考虑一段时间吧。”他说。

  回忆到这里中断。

  岚冬将下巴枕在手背上,微微蹙眉,心情变得不太景气。

  他不确定莱温会考虑出什么结果,虽然他和同龄人一样,憧憬着一条龙的美好独居生活...

  但是,如果莱温走了,留他独自在西诺——

  嘟比嘟必定会饿死的!

  他抬起眼眸,正好看见怀特教授大步走了进来——竟然又是烦龙的数学课!

  并且,怀特教授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让众人哀叫起来。

  “期末考试将于下个月十七号举行,孩子们。”怀特教授在宣布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时,简直两眼放光。

  岚冬最近渐渐明白了,怀特教授便是从这种“大家都搞不懂数学,只有我精通此行”的心态中获取快乐。

  虽然能理解,但相当无趣。

  他也时常为自己是条魔法龙而沾沾自喜,可从来不会瞧不起其他人。

  “现在,请把你们手里的零食和玩具全都收起来。”怀特教授说,犀利的目光从岚冬脸上一扫而过,“为了我们都能有愉快的、不受责罚的、家庭作业不那么多的暑假,我非常非常不希望,再收到任何一张空白的答卷。”

  岚冬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

  噢,这可真是晴天霹雳。

  ……

  数日后的周五下午。

  龙罕见的放学归来很早,日头甚至都还没有落的迹象。

  他进屋以后,像往常那样蹬掉皮鞋,扯掉领口的蝴蝶结缎带,正准备去找水喝。

  却意外看见桌上摆着一个深紫色的烫金边册子。

  《聘书》

  岚冬心里咯噔一跳。

  他小心翻开,读了一遍上边的紫色墨水花体字:

  “凭安德烈教授推荐信,兹聘请莱温·波托贝洛先生到我院任草药课教授一职,任期一年,自今年九月份起...”

  还没读完,他就把册子“啪”地扔回了桌上。

  可恶,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莱温考虑得未免也太快了!他决定要去米莉伯格工作了!而嘟比嘟只能留在这里上公学!

  他顿时心里憋了一大团闷气,化作龙形,凌空扑闪扑闪翅膀,叼着这本聘书在屋里飞了好几个来回,仿佛想找个合适的方式将它销毁。

  最终,他在客厅的落地窗边蹲下,大尾巴卷着身体,凝神注视着窗外。

  日头渐渐落下,又过了好一会儿,莱温才从花店下班回来。

  龙远远看见他来了,却又背过身去离开窗前,气鼓鼓地大尾巴一甩,钻进了蜂蜜罐形状的龙窝里——这还是莱温前年给他做的窝,团着睡觉刚刚好。

  但现在已经十分拥挤了。

  莱温拿钥匙开门进来,刚脱下外衣,就感觉到身后有一道视线。

  他扭头,看见地上的龙窝里,露出了一双微微发亮的暗红色龙眼睛。

  因为窝小了,他的尾巴尖还露了一截在外边,此刻正一下下地轻点着地面。

  “嘟比嘟。”莱温松了一口气,走近,并蹲下身,“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是肚子饿了吗?”

  龙没有回答,并伸长脖颈,抬起了脑袋。

  这是龙有些闹别扭时的反应,代表着龙并没有真正生气,而是有周旋的余地,希望能被哄哄。

  “怎么了?”莱温手抚摸着他脖颈上带银蓝色细闪的漂亮鳞片,“嘟比嘟不高兴吗?”

  大黑尾巴又甩了甩——看样子是了。

  “发生什么事了呢?”莱温猜测着,“领带又沾上墨水了?讨厌的教授又欺压你们了?后院的小母鸡吃完了?还是因为...喜欢的新衬衫洗缩水了?”

  显然都不是这些理由。

  因为如果是上述这些情况,龙只会滔滔不绝地向他抱怨。

  “莱温今天,买回家一串活蹦乱跳的小黄鱼噢。”莱温出示手里噼啪乱响的购物篮,“把它们炸得酥酥脆脆的,放进龙的嘴巴里,这样龙有高兴一些儿吗?”

  什么?炸小黄鱼!

  这种做法,他们家有好些日子没吃到了。

  龙的竖瞳正在变圆,但他很快又重新感到生气,于是直接闭上了眼睛,假装睡了。

  莱温在他面前又蹲了好一会儿,手温柔地抚摸着龙的黑脑袋。

  直到小鱼儿们再不被炸,就该失去生命力了,他才起身去厨房忙碌。

  龙窝里,黑漆漆的龙重新睁开眼睛,冷冷地“哼”了一声。

  然后,他翅膀一张,决定猛飞出去——

  “啊嗷!”

  却起飞失败,被无情地卡在了“蜂蜜罐”口。

  莱温连忙倒回来,看见黑漆漆的龙气得大尾巴乱甩,一半身体在外边,另一半还在龙窝里——那个窝简直就像个无情铁嘴,狠狠咬住了他。

  “别着急,嘟比嘟。”莱温过去解救他,两手拽住龙窝,向后拉扯。

  里边的龙就像黑球儿似的弹射而出,翅膀一张,却没有飞走,而是整只挂在了精灵的后背上,有些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没事,我再给你做个更大的。”莱温安抚着他,并感叹道:“嘟比嘟长大得好快。”

  肩头的龙眨眨红宝石似的圆眼睛,终于开了口:“你抛弃我了,莱温。”

  莱温愣了愣,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气鼓鼓的龙大尾巴坠在后边,凌空甩来甩去,一股脑地说:“你安心去教书吧,嘟比嘟大龙了,白天去上学,放学就冲进薄雾森林里,叼着好多好多猎物回来,今天吃山羊,明天吃野鹿,后天吃奇美拉...”

  这么多好吃的,他又会烤火了。

  怎么可能会饿死呢。

  “你在说什么呀,嘟比嘟。”莱温笑了,将他从肩头取下来,放到面前举高了看。

  龙垂着眼,表情分明是低落的,却补充道:“龙的生存能力都很强的。”

  当初爸爸妈妈扔下了只有猫儿一般大的小黑龙,最后不也长得比房子还要大了吗。

  “你看见桌上的聘书了?”莱温忽然明白了,将他抱进自己怀里,用笃定的语气说:“嘟比嘟,我不可能和你分开。就是分开几天,我也不愿意。因为,我非常喜欢和你在一起。”

  这是当年的小小嘟比嘟说的,莱温一直记在心里。

  “但是,”龙抬起双眼,“上面写‘今年九月’了。”

  莱温莞尔,带着他在沙发上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本来想吃过晚饭再拿给你看的。”

  龙一双黑爪爪接过信,有些意外地看见,信封上写着“嘟比嘟·L·波托贝洛”收。

  “giao!”

  龙惊喜得双眼一齐亮了起来。

  尤其是当他发现,火漆印正好是米莉伯格魔法学院的校徽。

  他以最快速度拆开了,里边用与聘书相同的紫色墨水花体字写道——

  “亲爱的波托贝洛先生:我们愉快地通知您,经由我院教授、我院优秀毕业生联合推荐,您已被米莉伯格魔法学院破格提前录取。新学期将于九月一号开始,期待与您见面!

  随信附新生守则与购物清单一份。”

  龙不知道有多兴奋,犄角上瞬间开出两簇粉嫩的花儿来,待在精灵腿上,反反复复翻看购物清单。

  飞天扫帚、魔杖、魔法师袍、坩埚、水晶球……他真的要去学魔法了!

  “波托贝洛?”他的黑爪爪拍拍信封上的姓氏。

  “抱歉,只能让你暂时先用这个姓氏了。”莱温说。

  龙却翘起大尾巴,欣然表示道:“开心!满意!喜欢!”

  然后,他直接从精灵腿上蹦下来,叼着属于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兴奋又得意地在屋里翻飞了好几圈,险些撞翻架子上的东西。

  莱温心满意足地看着他,抿唇笑了。

  “今晚可不要兴奋得睡不着啊。”

  龙飞到一半,忽然急停,叼着信摆摆双臂:Na!我们忘记很重要的事了!

  莱温迅速反应过来,连忙从沙发上起身,去抢救那一篮鱼。

  龙也跟着飞过去,蹲在料理台上,着急地探着黑脑袋查看,并伸出爪子拨弄最边缘的一条。

  “嗷呜呜...”龙发出伤心的声音。

  糟糕,晚餐们变得不新鲜啦!

  ……

  在决定了要一齐前往米莉伯格以后,岚冬每天都在与西诺告别。

  即便他们每到寒暑假都会回来,西诺的居民们仍然舍不得温柔的精灵先生,以及他们亲眼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嘟比嘟。

  岚冬不用再上公学了,但他还是参加了期末考试,在属于数学的答卷上,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全名。

  虽然他依旧解不出任何一道算数或几何题,但他心中愉悦而坦然。

  倒是同班的人全都围绕着他,有几个几乎是嚎啕大哭:“嘟比嘟要走了呜哇哇哇——”

  岚冬给他们变出了擦眼泪的手帕。

  然后笑了笑,朝他们挥挥手:“再见啦!我会想念你们的!”……

  没有人知道,健忘的龙兴许没过几个月就会把他们忘却。

  总之,大家都感动得稀里哗啦。

  夏天正式到来的时候,西诺还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

  棕熊黛薇拉与裁缝贝莱克先生结婚了,婚礼在薄雾森林中举办。

  岚冬非常庆幸自己赶上了,因而能与西诺的许多人再度碰面。

  婚礼上,黛薇拉穿着可爱的婚纱裙,给每一位来宾都送了一份蜂蜜年轮蛋糕。

  当岚冬用魔法变出满天烟火,她兴奋得把贝莱克先生给抱了起来。

  整桌森林充斥着所有人的笑声、欢呼声,以及音乐与舞曲声。

  直到夜深,薄雾森林才重归宁静。

  岚冬推开了木屋的门,环视着屋里的一切,说:“原来这个屋子竟然这么小。”

  莱温笑了,说:“幸亏那时候,你还是条小小的黑龙。”

  岚冬也笑了,拿起小时候用过的提灯,龙火被注入进去,点亮了周围的一小方地面。

  久违回到薄雾森林的故居,他忽然便有些感慨万千。

  对龙来说,“感慨”其实是非常罕有的东西,多数龙都只吃了睡,睡了吃,或者出洞窟打架作恶…时间的流逝是毫无意义的。

  但现在,似乎有些不同——这也许是因为,他处在人类的社会里。

  “我总觉得,长大的过程,伴随着接连不断的告别。”岚冬忽然说。

  就连他自己,都被这句话蕴含的哲理而震惊了一下。

  过去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陆续去了不同的地方。小小的木屋被留在森林里,他搬去了蜜糖路。

  在他十四岁生日那天,总是爱嘀嘀咕咕的系统也向他告别——送了他许多礼物,告诉他:【龙龙长大啦,前路必定会充满许多快乐,祝愿你永远像小宝宝那样开心】

  那天,他坐在床上嚎啕大哭了很久,莱温哄了他一整天都不见好。

  回想起这一切,岚冬难免有些微低落。

  而就在这个瞬间——

  森林里忽然亮起一盏奶白色的微光,不像夏夜的萤火虫,因为它看上去是毛绒绒的。

  紧接着,远处又多了一盏,又多了两盏、三盏…

  岚冬随即意识到,这是星光草——一种会在夜晚发光的植物。

  眼前的薄雾森林,全被星星点点的微光给照亮,他一下子睁大了眼,惊喜大喊:

  “兔兔!”

  是成群结队的兔子们衔着星光草,由四面八方而来,它们有的雪白,有的清灰,有的棕黄,每一只都活蹦乱跳。

  有一只直接蹦到他面前来,它拥有雪白的毛发,肥嘟嘟的身躯,以及一双红红的圆眼睛。

  “但不仅如此,嘟比嘟。”莱温这才接他的话。

  并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发,告诉他:“还会有接连不断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