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委芳尘>第27章

  【他有一种莫名的预感,那些日子是回不去了。】

  碧瓦千家日未曛,云横水绕芳尘陌,柳色葱茏,罗绮花成簇,池面杏花红透影,不时暖风轻扇,落尽桃花片,眠樱和紫鸢并肩站在海棠馆前的朱檐影里,等候靳青岚接走他们。

  紫鸢曾经千百次在这里恭敬地送走恩客,今天却是最後一次站在这里了。

  眠樱穿着揉兰衫子杏黄裙,眉拂远山晴,粉薄涂云母,朱唇一点桃花殷,紫鸢素来明艳,此时也是脸横秋水溢,鬓云斜插迎日红,穿着茜色绣八团花卉八宝纹束腰缎裙,锦囊斜拂双麒麟,金蹙重台屦。

  紫鸢见眠樱行动如常,便悄悄地问道:「你还疼痛吗?」

  眠樱低头为紫鸢整理着绣鹤鹿牡丹纹镶黄色暗花缎袖口,步摇上的衔珠金凤微微颤动,他微笑道:「已经没有大碍了。」

  「但你别忘了还要天天上药,若是我们侍候靳大人後旧伤复发,那就麻烦了。」

  他们最近能够安心养伤,但谁也不知道靳青岚会否常常找他们侍寝,若是伤口养得不好,每次侍寝也弄得伤口撕裂,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真正地痊愈,而且指不定刺青也会因为伤势的反覆不定而毁掉,那麽离失宠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正在此时,老鸨竟然出来送行。虽然眠樱和紫鸢不再是海棠馆的娼妓,但他们丝毫没有怠慢,向老鸨福身请安。

  老鸨对二人的卑躬屈膝似乎相当满意,她慢悠悠地摇着团扇道:「前几天靳大人来过海棠馆一遍,我已经请靳大人格外开恩,要是将来他厌弃了你们,他会把你们连着玉箫送回来的。」

  到了那个时候,眠樱和紫鸢自是不再是常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的名妓,回到海棠馆的唯一目的也就是跟妓女配种罢了,老鸨终究不愿意放弃培养一对并蒂花魁的机会。

  老鸨斜瞥着眠樱,不冷不热地道:「我还跟靳大人说了,那时候若他依然喜欢眠樱的容颜,他可以亲自挑选娼妓跟眠樱配种,生出来的孩子以刀圭之术调整容貌,再按照他的喜好调教这孩子的性情和媚术,说不定能够拥有另一个更称心如意的眠樱。」

  这种调教碍於花费和所需时间皆是不菲,所以并不多见,但紫鸢也是听说过的,他不禁捏紧雪灰色绸绣芍药纹手帕,心跳几乎要停止了,眠樱却面不改色,微笑福身道:「到时候有劳娘亲多多担待了。」

  老鸨放下团扇,她盯着眠樱半晌,冷冷地道:「你向来以和柔自媚於上,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以後可要千万当心。」

  眠樱温顺地颔首道:「女儿谢谢娘亲的教诲。」

  老鸨领着侍从离开後,下人为眠樱和紫鸢戴上竹丝幂篱。他们从前作为男妓,几乎每次出门也是为了接客,这张脸甚至整副肉体本就是任由赏玩享用,也没有需要戴着幂篱,但现在他们成为了靳青岚的娈宠,自是要像寻常的姬妾一样,在外面必须戴着幂篱。

  有些幂篱的丝縧直垂到腰际,障蔽全身,不欲途路窥之,有些则是拖裙到颈,渐为浅露,靳青岚为眠樱和紫鸢准备的是垂到腰际的幂篱,显然绝对不允许旁人窥看—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两位男宠的容颜身段。

  二人刚刚戴好幂篱,但见玉鞭金勒骅骝,踏过新晴巷陌,落花如雨,柔条芳草,蛱蝶飞来还去,靳青岚的马车总算来了。

  靳青岚没有下车,只有长随指挥海棠馆的下人把眠樱和紫鸢的包袱细软抬到马车上,马夫则掀起鹅黄地银朵花纹绸帘,拿出脚踏,让下人搀扶着两位男宠走上去。

  踏进车厢之前,紫鸢回头看了海棠馆最後一眼。

  春风吹起紫鸢的幂篱的雪白丝縧,丝縧掩映绿云秋水,香脸娇旖旎,只见晓山日薄半春荫,绣阁和烟飞絮,粉墙映日吹红,红满桃花树,柳条绿丝软,海棠馆依然伫立此处,默默地见证着年复一年的花开花谢。

  紫鸢从未想过有一天可以离开这个华丽的囚笼,他应当兴奋期待,心底却隐约有一点恐惧,恐惧着步步维艰的将来。

  忽然,紫鸢想起去年仲夏,披香阁下樱桃熟,结绮楼前芍药开,他采了满满一篮子樱桃,然後把樱桃泡在冰鉴里,跟眠樱一同分享。

  他有一种莫名的预感,那些日子是回不去了。

  马车行进了几天,幸好每夜也在专门让官员下榻的驿馆下榻,不至於使两位娇生惯养的花魁餐风露宿。

  紫鸢碍於身份不能随便出去,更不能掀开车帘观赏春光明媚,他每逢离开马车必须有下人相伴,还要戴着幂篱掩盖脸庞,看见什麽也是朦朦胧胧的,他根本不太清楚自己在哪里。

  靳青岚倒是不太在意紫鸢在马车里做什麽,当紫鸢不需要侍候靳青岚时,他有时会跟眠樱握槊,有时则懒洋洋地春睡。不知道靳青岚是否为了名声着想,他一直没有传召眠樱和紫鸢侍寝,而紫鸢天天坐着鹅羽软垫,早晚按时上药,伤口已经不怎麽疼痛了。

  眠樱也耐得住寂寞,只是静静地看书。靳青岚偶尔吩咐下人买些书回来,眠樱从来不挑书,下人买什麽回来,他就阅读什麽。

  这天,马车里龙麝薰多骨亦香,一树桃花偃绣帏,银烛生花如红豆,紫鸢穿着金错绣坎肩,把玩着乌膏唇脂。眠樱微笑着把乌膏抹到紫鸢的唇上。紫鸢的唇本该不点而朱,现在却成了墨黑色。

  二人玩闹得正起劲,靳青岚本来在阅读《无门关》,他抬头看见紫鸢的怪模样,不禁皱起眉头。

  紫鸢见状,忙从青玉透雕蝠寿纹荷包香囊抽出丝帕,擦去乌膏,陪笑道:「怪不得时人说乌膏注唇唇似泥,妍媸黑白失本态,妆成尽似含悲啼,那些蛮人的兴趣真奇怪。」

  「以前不是还流行作愁眉丶啼妆丶堕马髻丶折腰步丶龋齿笑吗?」眠樱画晓霞妆,并插玲珑碧玉梭,松分两髻螺,容色淡淡春山,盈盈秋水,一身销金裙袖百花攒,天碧染衣巾,他竦首轻笑道:「那时候奴家也觉得奇怪,奈何老爷们也喜欢这般妆扮。」

  紫鸢见靳青岚放下了书卷,便殷切地问道:「大人要不要休息一下?」

  靳青岚瞧了紫鸢一眼,随意地点点头。

  眠樱拿出梧桐木伽耶琴,稍微调音之後便开始弹奏,乐声嘈囋如敲玉佩,清泠似滴香泉。他展颦娥,抹流波,歌唇清韵一樱多,唱道:「春欲尽,日迟迟。牡丹时。罗幌卷,翠帘垂。彩笺书,红粉泪,两心知。人不在,燕空归。负佳期。香烬落,枕函欹。月分明,花澹薄,惹相思。」

  靳青岚对眠樱的献媚视若无睹,只是一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看着紫鸢张罗煮茶。

  绿釉茶釜里的水渐渐煮沸,待鱼目似的泡沫泛起来,紫鸢先下了一点盐调味,然後他等到茶釜的边缘也泛起涌泉连珠,再把一勺水捞出来,接着拿着鎏金流云纹长柄银匙,从青花斗彩缠枝扶芳藤纹茶叶罐里取出茶叶。

  哪怕是在漫长的旅途上,靳青岚用的也是茶叶里的一枪一旗,这乃是极为幼嫩的茶叶,形如雀舌谷粒,千金难得。

  紫鸢以竹夹搅动沸水,添了茶叶,等到三沸之後,他把刚才那勺水添回茶釜里。茶水停沸後,他以另一柄碧玉莲瓣茶匙挑起茶水表面的薄膜,把薄膜下新鲜煮好的茶倾到银兔毫束口盏里,之後以紫铜雕花茶托夹起茶盏,小心翼翼地奉给靳青岚。

  茗盏泛香白,正当靳青岚一边品茗,一边听眠樱唱小曲助兴时,马车忽地停下来。

  眠樱放下伽耶琴,靳青岚敲了敲车厢,沉声问道:「发生什麽事?」

  紫鸢悄悄地从车帘的缝隙往外面看,周遭草木天,旁边就是卵塔场,数十座塔婆阴森森地立在里面,使人全身发毛。

  「禀告大人,前面的荒庙里似乎有人被绑住了。」

  眠樱和紫鸢相视一眼,紫鸢矍然躲在靳青岚怀中,血色轻罗碎摺裙垂落至裁绒金绿地团花毯上,看起来更招人怜爱。

  靳青岚放下茶盏,蹙着秀眉道:「把人带过来。」

  须臾,车帘外传来一人连连磕头的声音,他道:「草民拜见靳大人,谢谢靳大人的救命之恩。」

  「起来,你是谁?为什麽会被绑在那种地方?」

  「禀告大人,草民姓赵,本来到此处附近的亲戚拜访,喝酒後想要休息一阵子,所以先命挑夫带着行李出发。正当草民一人骑马独行时,几人突然冲出来绑起草民,丢在那荒庙里。」

  靳青岚摩挲着金里翠扳指,神情阴晴不定,问道:「然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