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前，席昀一个人去杭城参加了国美的校考。
考场挤挤攘攘，每个学生都有父母鞍前马后、背包递水，他独身一人，早就习惯了。
只是，之前那个会从忙碌的工作中特意飞回来，在考场外等着给他惊喜的男人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强迫着自己什么也别想。
考完之后，他又独自乘了大巴回来。
他考虑着，以后大学四年都要在这儿度过的话，恐怕这条路会独自走上许多遍，正好提前熟悉起来。
老刘和潘玉不同，知道他没有报名北京的高校之后，失望的表情写在脸上，想要离家近要照顾老人这个原因，老刘并不那么买账。而听到他报考了油画系的时候，更是直言席昀太过理想了些，国美以中国画出名，而现在又已设计、动画类的专业最好就业、前途最佳，没想到这些席昀都没选，却选了一条纯粹的艺术家的路子，也难怪老刘心有不甘。
老刘苦口婆心地说年轻人该为自己的前途多考虑考虑，可是席昀早就决定了想法，连报名都已提交，老刘知道为时已晚，只好作罢，最后又安慰席昀，但更像是安慰自己道“没关系，是金子做什么都会发光。”
他知道老刘都是为了他好，他没有父母，老刘总想为他多承担一些，对他的关心照顾远超过对其他同学，潘玉亦然。但是他长大了，虽然还缺点成熟，但他愿意为自己做的决定负所有责任。
阿公不知道这些个圈圈绕，孙子考了第一名的事情他已经高兴了许久，乐呵呵地宣告了周围的所有街坊四邻。至于去什么学校什么专业，他不懂，他只觉得但凡是席昀选的，肯定是最好的。
*
年关将至，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年货，而小弄堂里的节日气氛又是最浓的。
阿公提前采购了一堆，也不管吃不吃得完，过年定要留下富余，不然好像兆头就不好。
大年三十对于席昀他们家来说很特殊，不止是节日，也是他阿婆去世的日子。
晚上，席昀和阿公在楼下空地里烧了纸钱，听着家家户户传来春节联欢晚会的背景音，阿公絮絮叨叨对着空气说了不少话，自己的思念说得少，却尽是夸席昀的成绩有多优秀，明年就要读大学……
阿公每年的话说得都差不多，席昀正听得有些犯困，忽然有汽车的马达声在旁边响起。
小弄堂里有车的人家少，而这个时间节点，更不会有人来。席昀一激灵，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起了一丝波澜。
一辆黑色的奥迪停在了弄堂口，一个男人走了下来，光亮的皮鞋在石板路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席昀抬起头，正对上这个人的脸，不认识，莫名的失望在他心中蔓延开来。
反倒是阿公蓦地脸色大变，手里没烧完的纸钱往地上一扔，站了起来。
那个男人中年模样，但是保养得宜，身上的衣服一看就不便宜，手里拎着礼盒和水果篮，像是拜年的模样。
他看到席昀，一脸欣喜，不似掺假。
阿公不动声色挪了几步，挡在席昀面前。
男人却硬是绕过阿公，往席昀这边看来，脸上带着笑容：“小昀，还记得爸爸吗？”
“爸爸”这个词在席昀他们家是不能提的，他爸爸是怎么抛弃了他们，又是怎么毁掉这个家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从小到大“爸爸”都是家里的禁词，谁也不会提起。
阿公脸色难看，让席昀先上楼去，男人想过来拉他，却碍于面子也无法直接动手，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席昀上楼关了门。
这里隔音极差，席昀趴在门上，也能模模糊糊地听到阿公和男人的对话，两个人的声音都不高，大概因为实在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
他听到阿公斥责男人女儿死的时候也没有出现过，席昀长这么大也没见过他人，现在倒来了。
男人在那边低声下气地道歉，又说了许久，大概意思就是想认回席昀，他现在条件好了，能给席昀更好的生活。
再后面，两人声音放得更低，席昀听不清了，又过了一会儿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他悄悄开了门缝，看到男人上了车正准备离去，他爸抬起头来也往这边看来，突然跟他视线相接，他爸挤出一个笑容来，吓地席昀猛地关上了门。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阿公的拐杖声上了楼。
一回来，阿公明显带着气，席昀小心翼翼地把锅里热的年夜饭端出来，里面有阿公为他特意准备的八宝饭。
两个人一边吃，一边看着联欢晚会。
半天阿公也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小昀，如果你爸爸想让你回去，你愿意吗？”
席昀头直摇，他压根都不记得这个人，跟陌生人有什么差别，更何况他是阿公阿婆养大的，绝没有他成人却要去找富贵爹的说法。
“阿公，你放心，我要永远和你在一块。”
“有你这句话阿公就很知足了。”阿公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只怕我亏待了你，你爸爸说……他可以负担你大学的学费，如果你想出国留学，他也可以帮忙。”
“我不去。”席昀斩钉截铁地道。
“其实他上次已经来过了，但还没说几句话就被我赶回去了，正好那天你在学校，没见到他。没想到他今天又来了，他说他看到了你联考第一名的采访报道，觉得这么多年亏欠了你……”
席昀忽然觉得有些好笑，那篇采访让他爹终于记起了自己还有个儿子？这么多年不管不问，现在谈亏欠，有什么意义？
无非是觉得这个儿子考了第一名，能给自己长脸，才终于唤醒了良知上门来寻他。
席昀一边味同嚼蜡地吃着八宝饭，一边在心底笑出声来。
那个采访他看过，照片拍地挺像那么回事，毕竟是第一次有专业的摄影师打了光，认认真真地给他拍的照。他原本隐隐地期待承泽飞或许能看到，没想到却引来了另一个他完全不想见的人，造化啊。
*
这个年过得并不安生，过了三十，连着初一就是他妈妈的忌日。
其实阿婆死在他妈妈后面，可谓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过他妈妈死的时候，席昀很小，记忆都有些模糊了，只觉得那是对全家人更是对他妈妈自己的一种解脱。
原本每年都是这么过的，三十祭拜阿婆初一祭拜妈妈，他跟阿公早就习以为常，但今年被他爸一搅合，大家的心情都有些阴沉。
起了个大早，阿公和席昀搭了最早的公交，去了郊区的墓地。
烧了钱，也摆了花，席昀面无表情地跟他妈妈说着这一年发生的事情，他当然略过了承泽飞的部分，只讲了自己学习和考试的事儿。
阿公这两天休息地不好，靠在墓碑边上打起盹儿来。
“小昀。”有人在身后唤他，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里毕竟是墓地，清晨人也极少。
席昀吓了一跳，一转过头，发现是他爸。
他实在没有想到他爸会追到这里来。
阿公也惊醒了，“金永国，你又来干什么？！”
阿公看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语气自然不好。
他爸吃了两次闭门羹，大概今天是决计要跟席昀见上面，口气也有些冲，“我见自己的儿子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资格阻拦我？”
他急切地看着席昀，“我们单独说说？”
席昀见他爹对阿公态度如此，脸色更是冷漠，“有什么就在这儿说吧，阿公又不是外人。”
他爸脸色白了一白，仍故作语气诚恳，“我知道你恨爸爸，因为你妈妈的事情，她以前定然说过我不少坏话，我当时确实做的不对，但我也有苦衷，现在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原谅我，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爸爸想帮助你，希望让你更好地完成学业，不管你以后去哪里读书，我都会在精神金钱双方面地支持你。”
这段话应是早已准备过，说得着实让人动容。
席昀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也并不看他。
他爸又继续道：“我知道你一时半刻也接受不了爸爸，没关系的，你就当多了个陌生人资助你，行不行？”
说到最后，语气甚至变成了恳求。
阿公别过脸去，他对金永国这套嗤之以鼻，金永国当时是怎么卑躬屈膝地追上他女儿的，最后怎么抛弃的她他们全家都记忆犹新。
但是对席昀，阿公不想妄加阻拦，那毕竟是他亲生父亲，他想看看席昀自己的态度。
席昀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我原谅不了你，你对不起的人不是我，是我妈。”
他把头转向墓碑，上面的照片印着他妈年轻时美丽的面容。
“我没有资格代表她原谅你。”席昀顿了顿，“而据我所知，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还未等他爸反应过来，席昀正视着他爸，一字一句道：“而且，我是同性恋。”
金永国不会想要一个同性恋儿子的，席昀知道，这个理由已经足够让他落荒而逃了。
果然，他爸脸色变了又变，一阵青一阵白，嘴唇无意识地张合着，最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听到这番话的不止金永国，阿公在旁也皱了皱眉，不过很快就放松下来。
席昀接着道：“我不需要你的任何东西，你走吧，离我们越远越好，再出现在我眼前，我不保证会对你做什么。”
金永国不甘心地咬了咬唇，表情难堪。他在阿公和席昀的脸上看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咬咬牙走了。临走前，又把手里的雏菊放在墓碑边，冲着他妈的照片双手合十。
金永国刚一走远，席昀弯腰把那束雏菊捡了起来，丢到一旁，用脚把花瓣碾了个稀碎。
小时候他也曾自卑过，为什么只有他没有爸爸，但是老师说所有父母都是爱自己的子女的，所以他时常在想，是不是他爸爸不知道他住在哪儿，不然怎会从来不来找他。
现在想来，他觉得好笑，这么多年，原来他爸爸一直知道阿公家的地址，甚至知道他妈妈的墓地在哪儿。
剩下唯一能解释的，就是那是一个极度自私的人渣。
他冲着照片上妈妈明媚的笑容道：“帮你把人渣赶跑了，你的眼光真差。”
说完他自嘲地笑了笑，他知道他自己的眼光恐怕也没好到哪儿去。
祭拜完，他搀着阿公一步一步地从平缓的石阶上走下去。
清晨的墓园有一种特殊的静谧，不知不觉会给人带来平静。
过了好一会儿，席昀才低着头轻声问道：“阿公，你生气吗？”
阿公看了他一眼，奇怪道：“我为什么要生气，我高兴死了，你当着我的面把金永国这个混蛋赶走了。”
“我是说……我是同性恋的事情……”
阿公舒了口气，紧紧地捏住他的手，淡笑道，“管你是什么，你是外星人也吓不到我，反正你是我外孙。”
群 4③16③400③ 整理～2022▽06▽11 16:2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