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错金银玉>第54章

  【只想回家】

  厚重的六朝古都从未受过如此刻骨的摧残。即使飞机虽然没有继续盘旋, 防空警报也依旧轰隆隆地呜咽着,仿佛那是它在哭泣一般。连头顶的太阳也被浓浓的烟雾所遮盖。

  李怀金却听不见那些声音,也顾不上炸弹还会再次落下的危险。疯了一般地冲进那片残垣断壁之中,想用手把被埋在底下的人给挖出来。可无论怎么挖,搬开的却只有黑瓦白砖,他连一片衣服残布都没有挖到。

  李怀金不知道自己挖了多久,也见不着底。他疲得两只胳膊抬也抬不起来。最后麻木地坐在那堆乱砖块上,仰头看着天空的浓雾散去一些,太阳却已经西沉了许多。就在这时,警报又再一次响起,这次不再是投放炸弹,而是高空对抗扫射的声音。男女老少的惨叫和哭喊声,依旧如同噩梦一般蔓延在整个城中。

  他不想躲了,他周围没有任何遮挡物,完全暴露在外。可连动也懒得动。以前不会这样……在战场上,无论周围倒下多少人,他都渴望活下来,告诉自己必须坚持到活下来。但白银不在了,他也不想活了。

  轰炸一直持续到只有西边如血的夕阳,头顶若隐若现的月亮渐渐清晰,而空气中,到处都是硫酸味。白银家这边的一排连着三户人家都被那炸弹炸得粉身碎骨,都是常年居住于此的本地人。早上出门时,李怀金还跟坐在门口晒萝卜干的大娘打过招呼。此状之后,却没有人来哭哀。李怀金这才摇晃着无力的身体,缓缓朝家的方向走去。为什么隔得这么近,自己家却安然无恙呢——还不如让他跟白银一起被炸……

  这个念头,只持续到他踏进家门口,他看到小江扶着正艰难地从地下河厅爬梯子上来的白银,说不出一句话。

  白银看着比他还急。不顾自己行动不便,慌忙爬了上来,冲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左看右看。

  “怀金!你没事吧?我看看……我很着急,他们不让我出去找你。”

  李怀金盯着他急得通红的脸,好半天才开了口。“……你家被炸烂了,我以为,你被埋在下面。我以为,你死了。”

  白银愕然。他松开怀金冲出门外,看着住了许多年,却也已经沦为废墟的家。踉跄了两下,被跟过去的怀金又立刻搀扶着。他摇摇头,红了眼眶,“那怪声突然响起时,我确实还在家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小江过来,说那是空袭警报,着急着拉了我和灵芝带我们来这边的河厅,不然我俩的确……”

  说完,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身后的少年。李怀金也几乎热泪盈眶,他在少年面前半跪下,死死抓着他两条胳膊。“小江,你是我们家的恩人……你救了白银和孩子,也是救了我一命!”

  他用着早上买来的猪肉混着酸菜,包了顿饺子,一个劲地往小江碗里添。

  “这外头饭店都不开门,不然我可得带你好好撮一顿。等这战事消停之后,我带你去商场,你想要什么就买什么。”

  江夜有几分受宠若惊,“这没什么,二爷。咱家几乎不用那河厅,都当储藏室用了。我一时也没想起来那里可以躲。还是您前些日子,跟我说过这河厅就像一个地下室,必要时能充当防空壕。您就是看中这点才买下这栋房子的呢。”

  “我看见对门被炸了,也一时心急,没想到你们会躲在河厅里。”他手上全是划痕,有些握不住筷子了。“不错,反应很快。”

  白银却叹了口气,“想来我还有很多东西在那边……”

  “不要了吧,什么东西都不如你的命重要。”

  他没反驳自己的话。吃了晚饭,便送白银去卧室休息。虽然没有被炸到,但卧室的摆设却被炸弹的冲击震得东倒西歪。床上也都是下落的墙灰。李怀金又找了床干净的床单被套,换上后看着白银躺下。他的心才终于恢复得像早上那样平静。他和白银谁也没先开口说话,良久,怀金忽然扑哧笑出了声来。

  “我是真蠢。”

  白银感到不可思议,“……二爷自己居然骂自己,明天太阳莫不是要打西边出来了。”

  “不是。”他十分怜惜地摸着他的手。“我今天才发现,你对我来说,居然有那么重要。现在让我能回到一年前,我说什么也不会欺负你,骂你。我只会把你捧着护着,除非杀了我,否则谁都别想来让你伤心。”

  “你别肉麻我……”

  “我是真心实意的。”

  这是李怀金如今发自肺腑之言。若是真能回到一年前,他想不到自己该有多高兴。然而现在也并不差。白银对于他的话,虽然什么也不说,脸上却始终带着温和的笑。

  他这时忽然想起什么,出了门又很快回来,一直把什么东西神秘兮兮地藏在背后。

  “这回又是要干什么?”

  白银望着他得意的样子,有些无奈地摇着头。

  怀金是个瞒不住事的,纸包有些烂了,但还好他把剩下的都揣在口袋里,到底是没丢掉。白银打开后看到里面是一些酸的梅干,便下意识地忍不住吞着口水。

  他动了动喉咙,捡起一颗放在嘴里。“你还真买到了呀?”

  “是吧,不过掉了不少,也不知道掉到哪儿了,上头可能还沾了些灰……你吃的时候注意点。”

  “有得吃就行了。”白银准备塞第三颗的时候,望了望怀金,便把手里的梅干递给他。

  “你也吃一颗吧。”

  “我就不吃了,我不爱酸的。”

  “没那么酸,挺甜的。”

  怀金摇头,他不想吃给白银留的东西。可却不想,白银咬住那颗梅干,忽然脸凑上来,吻住了他,将那颗梅干强行渡进自己嘴里。

  “还不信我……我说这玩意挺甜吧。”

  “是挺甜……但这跟果脯没什么关系。”

  “嗯?”

  李怀金笑着,没再说下去了。晚上护着白银,安心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一大早刚放亮,防空警报又是一阵大作。但此刻白银好好地在他身边,他已经没有前一天那般的恐慌了。

  而白银的的确确被空袭吓到了,终于这才松口愿意举家暂时搬去重庆。其实想要上火车或者坐船并不难,可找带座位的票那就难上加难了,更不用说去重庆又是坐船又是坐火车,需得几经辗转。于是李怀金求爹爹告奶奶似的到处托人,前前后后花了快一个月时间,才买到了票,把离宁的日子定了下来。

  那时都已经是中秋刚过后不久,一如李怀金认识白银的那天一样,烈阳拍着屁股一去不返,空气中透着阵阵桂花的幽香。白银那腹中的孩子,算上月份其实才不过七个多月,但眼睁睁看着他那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连下床都很难,不是他不想活动,是完完全全没办法动。可在床上躺多了,他就会脸色苍白地说腰很痛。虽然看着李怀金时总露出微笑,但怀金知道他很勉强。夜里也是翻来覆去地睡不了好觉。

  简直就是活生生地遭罪。他想,还不如不要这两个小兔崽子呢。想着又开始厌烦,甚至希望自己干脆去他怀这孕算了。也不知道老天创造坤泽生孩子是怎么想的,那不就是用来遭罪的吗?应该是像他们这些身强力壮的乾元去怀崽子才对。

  出发的那天早上,白银硬撑着身子下床。他穿着宽松到能遮住小腿的套头衫,看着臃肿不堪。只有头颅还是小小的。李怀金见他挣扎的样子,心疼不已。可是没有任何办法。不久之后,南京恐会沦为第二个上海。再不走,可能就彻底走不掉了。

  他们只带了很少的行李,白银摸着自己的嫁妆箱子,不住地叹气惋惜。这里头有他娘留给他的东西。娘一辈子心思都在讨好爹之上,对他说不上太好,却也不曾怠慢过自己的儿子。这个箱子,当初娘也是盼着他能来南京过好日子的念想。

  李怀金给他看了最后一眼,把箱子封进了那地下的储藏室。回来后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安慰他道:“没事,说不定哪天咱们还会回来,我把这箱子藏好,还能挖出来的呢。”

  “嗯……”

  白银低着头,不去看他。细细地抚摸起一只银镯子上的纹路来。只有这个,是他从小戴过的东西。

  “可除了这镯子,你就没有什么其他想带的吗?”

  他思索了一会,“你给我拿纸和笔来吧?”

  “纸笔?你要那个做什么?”

  “我想给怀玉留一封信,万一他回了家,见不着我们……”

  李怀金立刻点头。“这倒是,我只愁着以后怎么联系上那小子,倒把这么简单的事忘了……我来替你写吧,你想对他说什么,告诉我。”

  “不,我的自己写。我是要给怀玉写情书呢,你瞎凑合什么?”

  “情书……?”李怀金哑然失笑,“……行,情书就情书。你等着……”说罢,便去了书房取回来纸笔。“情书……哼,你什么时候也写一封给我呢。”

  他嘴里嘟嘟囔囔,白银笑着看他,却不说话。李怀金坐在外头的门槛上抽着烟,半刻钟,白银已经洋洋洒洒写了两张纸了。又令他去找了个结实点的木盒子,把信封放进盒子里。

  “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就放在这桌子下面吧,万一家里头被炸了,桌子也能挡一阵呢。”

  确定锁好了所有的门,李怀金把大门钥匙收进了口袋。听到门被关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他不觉得有什么。可和南京分离,对白银而言却是有一阵复杂的滋味。这座城市表面宛如寻常江南女子那般,温润秀丽,背地里其实对他并不友好。可也有好的回忆。若换成平常,他可能绝不会抛下自己这第二故乡。但现在……他无奈地摸着那连自己都觉得大得恶心的腹部,离家一段距离后,还忍不住去看那一片不成形的废墟。

  怀金只别过他的脸。

  “会回来的,别看了,咱们会回来的。”

  直到今天走,他都没找到能搬运行李到码头的车子。只好和小江两个人大包小包地拎着背着,灵芝得扶着白银。万幸的是,由于接连阴沉着天下了小雨,已经好几日都没有响起防空警报了。他们出门得早,幸运地拦下了一辆人力车。

  这种时候,还有为了糊口而不得不出来卖命的车夫。外头却也没什么行人,只有不停奔跑的轿车,上面装着穿着黄绿军服的士兵,或是背着枪的警察。宽敞而贯穿南京城的中山路上,因为昨夜风雨后,才堆满了散落的梧桐落叶。走了相当一会,李怀金渐渐听见了水浪声,这才到了码头。

  他见车夫着实辛苦,又付了两倍的车费。江岸码头人潮涌动,却不是往常那般热闹的景象,人群和堆在地上的行李一样,死气沉沉。清晨的西北风吹得连李怀金都打了个寒战,他立刻把外套脱下,披在了白银身上。

  怀金望了望面前的游轮。这游轮能约载三百五十多个人,名字叫做“万民号”却没办法真的载得下所有民众。对白银道,“你们等我一下,我去那边先打个招呼。”便见他走向游轮渡口守着的两位宪兵。宪兵先是不耐烦地拦住了他,可随后又立即对他行了军礼,其中一个宪兵匆匆跑开。回来之后,白银见他还有几分得意洋洋。

  “你说了什么?不会是说你以前的光荣战绩吧?啊?”

  “哼,我都不在干了,那些拿出来还有什么用啊?我不过是拿了那廖东成的名头出来,才让他们好生带我们。”

  白银听了微微皱眉,这倒是他没想到过的。

  “走吧,我们上船先……”

  李怀金话说到一半,刺耳的防空警报又忽然大作。原本只是一片死气的人群,又被惊恐彻底淹没,人们失了秩序,乱作一团,纷纷下意识地找身边的遮挡物。两架飞机已经从头顶划过,飞了不远又冲了回来,摆明着是冲着码头的人来的。

  白银不管听多少次,他都会被吓得身体一惊,愣在原地,李怀金丢下行李,不顾一切地拉着他躲进了候船区,又拼命推着他钻到椅子下来。可光是要白银去蹲下来,就已经很艰难了。李怀金越是催促着他动作快一些,他反而越慢。好不容易见不得他的身子,怀金这才跟着一起挤了进去。

  白银十分虚弱地轻轻拉扯了一下他的袖口,“怀金…我……肚子很痛……”

  李怀金没注意到白银瞬间冒了一头的冷汗,连嘴唇都没有一点血色。反抓住他那只手,只望着外头,心也悬得紧紧的。

  “别怕,没事的,千万别把头探出去。”

  “嗯……好。”白银挨近了他几分,把头抵在他怀中,紧紧闭上了眼,身体却不断地颤抖。

  舱门机枪哒哒哒地咆哮着,想将这里的所有人撕裂。玻璃被击碎成渣,散了一地。又伴随着到处都是人撕心裂肺的惨叫,李怀金看到距离自己不远处外面有十来个没来得及躲的旅客,纷纷倒在了机枪子弹之下。警报持续了半个多小时,这半个多小时,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如同炼狱般的一辈子。直到解除的声音渐渐落下,李怀金才渐渐放缓呼吸,他心脏都快要从身体里蹦出来了。那之后,先是陷入短暂的沉默,有人试探性地走了出来,感觉到暂时确实没有威胁后,候车区渐渐人生鼎沸,人们劫后余生,各自庆幸着也许又能多活一天。

  李怀金松了一口气,急忙从逼仄的长椅下钻出来。他对白银道,“你看,没事了,警报解除了,我们现在立刻就坐船走……白银,白银?”

  白银却依旧在那长椅下,喊了半天也不动。李怀金一阵不好的预感,他硬是拖着白银沉重的身体,把他从椅子下面拽了出来。对方却已经几乎要昏死过去了,想抓住怀金的胳膊,手却颤抖着,无力地垂了下去。他泪如雨下,几乎是拼尽全力才缓缓吐出一句话。

  “我不……不要走了,我想回家……李怀金…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