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菜式很丰盛,但颜豫清楚,他不在家时,饭菜也不比这差多少。
颜国昆嚷嚷着要喝酒,说是儿子回来了,高兴,
林溪就要起身去拿,
颜豫说:“我去吧。”
颜国昆就在坐位置上,雷打不动一样,大声指挥着颜豫拿哪种酒。
面前的酒杯被白酒填满,颜国昆又开始了他的夸夸其谈。
一会是他又接了个多大多大的工程,自己牛逼得不行,
转头又咒骂对方的人是个钱少事儿多的烂书呆子。
林溪早就习惯了,偶尔应和他一句,颜豫只管默默低头吃饭。
两杯酒下肚,颜国昆的脸就变得跟猴屁股一样,
他又倒了杯酒推到颜豫面前,像是对刚刚颜豫没接他的烟耿耿于怀,说:
“烟不抽,酒可以喝吧,来,陪爸爸喝一杯!”
如果说烟味让颜豫从嗅觉上窒息,那么这酒气就像是在他喉咙上割刀子,
总之他不喜欢。
颜豫还是皱着眉往后缩了缩,
明显颜国昆对他的反应很不满,斥责他说:
“二十岁连酒都不会喝,有什么用!”
林溪闻言,立马不悦地开口:“什么二十岁,颜豫才满十八!烟酒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干嘛让他碰!”
颜国昆突然安静了几秒,似乎在为自己刚刚两次记错儿子的年龄尴尬。
但他很快又恢复原样,语气倒是缓下来不少:“咳,我这么忙,哪记得住那么多事。”
也没再逼着颜豫喝酒,又开始吹自己的“丰功伟绩”。
酒喝的越上头,越容易口不择言,
刚见面时装出来的那点儿温和随着酒气蒸发:
“老子他妈的就是看不起大学生,读两本烂书又怎么样,照样给老子打工,点头哈腰,一个个装模作样,还不是得伸手要钱!”
这些话颜豫听了太多次,也就颜国昆自己乐此不疲地几乎每天强调一遍。
但是林溪依旧想要制止他:“你说什么呢!豫豫还在呢,你就不能文明点儿!”
颜国昆打了个酒嗝,指着颜豫说:“他在怎么了,那也是老子的种!老子供他读的大学,喂他喝的墨水儿,他凭什么嫌老子不文明!”
话越说越过分,林溪提高了声音:“儿子今天刚回来,你能不能别发酒疯!”
颜国昆一巴掌拍在了桌子,连同上面的碗筷都震响,他吼道:“你也给我闭嘴,老子挣钱养你娘俩,你不做个贤妻良母就算了,还管起老子来了,我他妈在外面随便找个女的都比你会做!”
在他话结束的瞬间,颜豫“啪”的一声把筷子摔在桌子上,他恶狠狠地盯着颜国昆。
颜豫上初中前,家里算不上富裕,当时林溪还是初中老师,家里一半的收入都来自她,
其实他一直想不通林溪为什么会和颜国昆结婚,
但他曾无意听到过外婆他们说过这件事,大概就是被“穷小子”的真诚打动,
当时颜国昆赚的不多,脾气也好的很,他一直把自己隐藏得很好。
但在他“走狗屎运”挖到“第一桶金”之后,生意渐渐做大,他也渐渐撕下了自己的伪装,林溪那点儿工资他也不再放在眼里,
颜豫连同林溪一起,变成了他口中“指着老子活”的附属品。
林溪似乎也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种话,愣在位置上,然后起身就给了颜国昆十分响亮的一巴掌:“颜国昆你说什么!”
这一巴掌像是点燃了她的引线,他指着颜国昆嘶吼:“我以前也有工作!是你!是你妈!让我回家做家务带孩子,做你的贤内助,我这些年哪样不是顺着你们来?!”,她说着又指向颜豫,眼神却依然盯着他:“要不是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我至于变成现在这样吗!”
面对失控的场面,颜豫却异常平静,
因为终于开始了,只是比他预想的快一点,
就是这样,在他们吵的每场架里,他作为必定会准时出场的角色,
永远是那个累赘,被他养着的累赘,拖住她人生的累赘,
酒意烧光了颜国昆的理智,连同林溪打他的那一巴掌,让他彻底疯狂,
“你妈的敢打我?!”
他踉跄着站起来,举起手就要打回去,
颜豫眼疾手快地冲过去拉住了他,
醉酒的颜国昆有些晕,被颜豫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他立马又把矛头转向颜豫:“你他妈也是个贱种,只会读书的废物!”
颜豫却扯着嘴角嘲讽地笑了一下:“是啊,你的种,可不就是贱种吗。”
他原以为,至少可以在家风平浪静地过几天,这是林溪想要的,他也不介意装下去。
但事实证明,他装得越好,颜国昆就越得寸进尺。
被自己的话摆了一道,颜国昆竟用他迟钝的脑子想了一下,
也许这也是他讨厌读书人的理由,
不费吹灰之力,动动嘴皮子,就能让他丢尽脸面,哑口无言。
然而也正因如此,催生了他的无能狂怒和暴力。
林溪发泄之后脱力地靠在椅子里,目光呆滞,像是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颜国昆回过神来,怒气把整张脸逼得更加涨红,
颜豫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在想,颜国昆会就这样在自己面前倒下,再也不会起来。
然而没有,在他愣神的时候,颜国昆把手高高举起,再重重地落在他的右脸上。
“你他妈敢这么跟老子说话!”
那瞬间,颜豫不知道自己是失去了视觉还是听觉,又亦或是痛觉,
但他看得见颜国昆转身走开,听得见他进洗手间的呕吐声,
那可能是痛觉吧,因为脸是麻木的。
他闭紧眼睛缓了缓,才走到林溪面前,将她扶起来说:
“妈,我们走。”
林溪像个木偶一般,任凭颜豫带着她走出门。
时间还早,天才刚刚暗下来。
蒸人的暑气让颜豫的脸立刻烫了起来,
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疼,就像有千万根针在往他脸上刺。
林溪在颜豫的搀扶下自言自语:“要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受这种委屈,我就是狠不下心,怕我离开你过得不好,我怕……”
和颜国昆一样,林溪每次吵架都会说上这么一通话,
颜豫起初很难过,他觉得妈妈哭是因为他,
后来,他开始厌烦,凭什么,他们不管为了什么吵架,最终错都在他身上,
但现在,他早已跟委曲求全的林溪和解,
所以他平静地回了一声“嗯”,
林溪转头过来看向颜豫,好像突然回过神一样,立马回握住颜豫的手臂,说:
“豫豫,我,妈妈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想怪你,我只是……”
“嗯,我知道”,颜豫抓住林溪的手,支撑住她颤抖的身体。
“妈,离婚吧。”
颜豫语气很轻松,就像决定明早吃什么早饭一样平常。
又继续说:“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养活自己,还有你。”
林溪缓了缓呼吸,调整好状态重新站好,又温柔地摸了摸颜豫的脸,
夜幕灰暗,遮住了颜豫血红的脸颊,林溪似乎不知道刚刚他经历了什么,
她停在颜豫脸上的手似乎还轻轻按了按,
细细密密的疼痛刺激着颜豫的神经,他咬紧了嘴巴不敢出声,
林溪说:“妈妈会好好处理,你不用担心。”
后来颜豫要送林溪去酒店,但她说想去找外婆,问颜豫要不要一起去,
颜豫不想这幅样子过去,徒增她们的烦恼。
送林溪上车的时候,他全程藏着那半边脸,尽量不让她发现。
自己又去哪儿呢?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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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颜豫低着头,没人看得见他的狼狈。
他很累,
在林溪面前,他总是努力忽略掉一切,装得无忧无虑,想让她开心点儿,
但他不是机器,挡不住林溪源源不断的负面情绪,
今天结束了,下次呢?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一股股的酸涩涌上他的鼻头,但他咬咬牙又压了下去。
颜豫有时候觉得,他们都太可怕了,
厌恶读书人的颜国昆,却和一个老师结婚,养了个读大学的儿子,
也挺讽刺吧,
他嘲讽地扯了扯嘴角,牵动了肿胀的脸颊。
在周围热气的笼罩中前行,颜豫背上的汗珠一颗颗浸入棉质短袖,又贴回他的背上。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东西拦住了他,是地铁站,
他犹豫片刻,抬脚走了进去。
地铁站冷气不是很足,但相比地面上,已经算得上天堂。
颜豫没有直接进站,而是立在入口处的地铁路线图面前,看遍一个个站名。
最后他摸着包里的钥匙,选了一条最熟悉的路线——回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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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颜豫从不把那个家的情绪带到学校,
在学校就只是自己,这是他逃离的第一步。
但他今天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没有人,不用报备,至少今晚,那个小空间只属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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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很静,身边偶尔会路过一个人,可能是还没回家的学生,
但颜豫无心关注周围的环境,只想尽快回寝室把自己锁起来。
钥匙对了准锁孔,却怎么也插不进去,
为什么呢?这里也不让他进了吗?
颜豫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吐出口气,用左手扶住颤抖的右手,再次尝试。
钥匙和金属大门的碰撞声环绕在颜豫耳边,他开始不受控制地焦躁起来。
“颜豫”
一阵阵的耳鸣声中,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是谁?
“颜豫”
快点,再快点,不能让别人看见这样的自己。
但他没能成功,
“颜豫”
在被掰过肩膀的同时,颜豫别过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