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风带着热气,像是在和夜打架,让周围的宁静里藏满了躁动。
颜豫走在林荫大道上,从两旁大树间的裂缝中,看着漏下来的星光。
夜晚的树荫不用再遮蔽烈阳,但依旧比其他地方多一分清凉。
他安静地走着,享受夏日难得的凉爽,认真欣赏着头顶的风景,这是郝涵叫他出来的理由。
片刻后,颜豫借着藏在树荫里的路灯不甚明亮的光线,看向郝涵,问道:
“学长,那些证据收集起来很费劲吧?”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郝涵可能做了很多事,他没帮上忙,至少应该问清楚。
郝涵却轻描淡写地回答:“没什么费劲的,他们属于惯犯,证据一大摞。”
脱口而出的回答,宽泛的理由,一口带过的过程,
他语气太过轻松,颜豫甚至能清楚感觉到他的刻意隐瞒,
一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只能略过。
他抿着嘴收回眼神,不知如何开口。
“不开心?”,郝涵问。
颜豫沉默几秒,如实回答说:“挺……意外的,没想到你会帮忙做到这种地步。”
说到底这件事跟郝涵没什么关系,他没必要做这些麻烦事。
麻烦到,颜豫觉得完全超出了朋友的范畴。
他从没奢望过除了亲人外,能有人为自己做出所谓“报仇”的事,
何况可能连亲人也做不到,
他也并不相信,在这个利己主义盛行的社会,会有人维护他到这种程度,
不同于能还上的人情,这会让他感觉到——压力。
郝涵似乎也透过颜豫的语气意识到,在他的认知里,这类事并不是“朋友”应该做的。
“嗯……”,他思索片刻,细细地告诉颜豫:“其实曾锐本就有意整顿学生会,高书杰那批人是重点对象,我把考试那件事告诉他,只能算加快了他的计划,至于那些证据,的确有个别是我找的,但也只是占了我朋友圈广的便宜,大头当然是曾锐和学生会的人,所以我没帮什么忙。”
郝涵说完又用手指点了点颜豫太阳穴的位置:“你有考试周我没有啊?我哪有那么多时间。”
最高级的谎话,就是往里面掺入真事儿,让自己相信,才能骗过对方。
这次的解释很具体,更有信服力,就好像把流程在颜豫面前演示了一遍,
甚至让颜豫忽略了他前后反差过大的态度。
颜豫心里那块沉重的东西悬起又落下,他朝郝涵傻傻地笑着说:“对哦,我都忘了大家最近都考着试呢。”
又叉着腰轻松地呼出一口气“呼~”,说:“那他们真是活该,怎么就不能活开心点儿呢,净整小心思。”
“他们不在学生会了,至少以后不会在职位上针对你,你以后也离他们远点儿,他们的坏心思可不会随着离开学生会而消失。”郝涵认真地叮嘱道。
“嗯,我知道了,谢谢学长!”
真不知道是年龄buff还是性格如此,颜豫笑得实在乖巧,
郝涵握紧了手,问:“明天就放假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明天和大哥他们出去吃饭”,颜豫大致计划了一下,说:“可能后天吧。”
立马又回问:“学长你呢?要不你和我们一起去吧。”
郝涵拒绝说:“你们寝室聚餐我就不去了。我和之前那个研究生学长一起跟了一个项目,这个暑假可能就不回家了。”
“啊?你不回家啊?”
颜豫有些吃惊,
窥探别人隐私不是件好事,上次他“偷听”后,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此事,
但颜豫却是真真实实知道了郝涵家的矛盾,
郝涵离家本来就远,平常回家不方便,一年也就和家人见那么几次面,
颜豫原以为于情于理他暑假都会回家,没想到……
可能是猜到颜豫的想法,郝涵补充说:“但是中途会放一段时间的假,我到时候再回去。”
“哦~”
颜豫有些私自揣度他人的羞愧,掩饰着岔开话题:“学长你都能和研究生一起做项目啦?只有你们两个人吗?”
“还有其他三个研究生,跟的是导师的一个项目,我帮不上大忙,主要是学习,顺利的话,毕业前就能做自己的项目了。”
有目标,有安排,有计划,
尽管实在重重阻碍下,郝涵依旧坚持着自己的想法前进。
“那你住哪儿啊?”颜豫像个好奇宝宝,问题一个接一个。
“本来想直接住学校,但是最近忙……考试,错过了申请时间,不过学校附近出租的房源挺多,今天上午刚和中介签了合同,就在学校旁边的小区。”
郝涵认真地回答着他的问题,颜豫的眼睛却盯上了他的脸,发现上面鼓起来一个小小的包,
他眯着眼睛靠近,问:“学长你脸怎么了?”
“嗯?”
郝涵疑惑地摸了下自己的脸,才失笑着从包里拿出几颗糖,说:“糖,你吃吗?”
“咦~”,颜豫用行动给出回答,露出一种“你居然是这种人”的表情,说:“你这么喜欢吃甜食啊,上次硬要吃棉花糖,现在大晚上又吃糖。”
郝涵语气里有些无奈:“可不是嘛,我就是喜欢吃甜食”,又晃了晃手里的糖,问:“你真不要?”
透明的糖纸折射出杂乱的光线,像一颗颗小灯球,一时间竟耀眼过了头顶的星空。
颜豫果断的摇摇头:“不要,长蛀牙。”
“嗯,确实,小朋友要保护好牙齿。”郝涵一本正经地赞同着他的说法。
“成年人也应该保护好牙齿好吗!”
在郝涵把手合上的瞬间,颜豫一把将糖夺了过来:“为了你的牙齿,没收。”
他心想:这么帅,万一长一口蛀牙,白瞎了这张帅脸。
颜豫把糖装进自己兜里,长叹一声:
“唉——漫长的暑假,看来我也得找点事儿干了。”
-
在这学期的最后一天,
有人借着星星之名,在大树层层叠叠的掩护下对自己投降,越陷越深。
有人本着感谢之意,在一个说谎人自己都相信的谎言里,毫无察觉。
林荫大道总有走到头的时候,繁茂的枝丫也盖不住夜的涌动。
-
放假,回家
似乎是学生最渴望的时刻,是理所应当的安排,
但颜豫讨厌这个安排。
即使在学校总被当作小孩儿,他也一直记得,需要一个足够成熟的自己,来面对眼前这个家从未消失,甚至愈演愈烈的压抑。
他要做的,就是在压抑爆发前离开。
他提着行李箱进门的时候,空气还是安静的,
还能缓一缓,他想。
“妈——”
颜豫一遍往里走一边喊。
接着厨房就传来动静,
“豫豫,你回来了!”
林溪手里还拿着一把小青菜,就急忙走了出来。
“你放假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还好你回来的早,我才刚开始做晚饭。”
她一边说着一边想帮颜豫接过行李箱。
颜豫却把箱子往外别了别,吊儿郎当地说:“嘿嘿,所以我及时赶到,就是为了吃您做的饭啊!”
林溪嗔怪着说:“少油嘴滑舌,赶紧上楼去收拾一下,一会儿你爸爸就回来了。”
“他回来他的呗,又没碍着他什么。”
颜豫不以为意,但还是提着箱子上了楼。
等他收拾妥当下楼的时候,看见了客厅飘出来的白烟。
颜豫皱着鼻子,径直往厨房走去。
“儿子,你回来了!”
颜国昆的声音抓住了颜豫反方向的脚步。
可能是几个月没见,颜国昆的语气少有的温和,
但颜豫把这归于——新鲜感。
他努力让自己的面部表情轻松一点,太久没表演,他对这项业务有些陌生。
颜豫转过身,已经换上了很听话的微笑脸,
“嗯,爸。”
他站在原地,也不过去。
颜国昆在抽烟,那里的空气无论是在心理还是生理上,都让颜豫感到窒息。
然而颜国昆就像是故意跟他作对一样,朝他招了招手,说:“过来。”
颜豫很不情愿地抬脚走过去,在离颜国昆最远的沙发上坐下。
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呛得咳了两声。
“大男人烟味儿都闻不得?”,颜国昆的语气有些嫌弃,接着又开始教育起颜豫:
“我跟你说,你年龄不小了,这烟也可以试着抽抽,这以后行走社会,谈生意拉项目,哪有不给别人递根烟的道理”
他说着往烟灰缸里抖了抖烟灰,又把他那啤酒肚摊在沙发上,吞云吐雾了一口,继续说:“我手下那些大学生啊,一个个抽烟不行,喝酒也不行,除了每天在公司干那点儿破事儿,没一个帮的上忙,读那么多书有屁用。”
贬低读书人,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他总说,大学生又怎么样,照样在他颜国昆手下干事,照样听他差遣,照样得等他发那几千万把块的工资。
颜豫很清楚这点,当初如果不是他成绩好,能给颜国昆挣面子,可能他连上高中的机会都没有。
颜国昆最重脸面,他是在周围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吹捧下,把颜豫送进了市重点,大学亦是如此。
所以颜豫不想也没必要去反驳他。
“对了,你都快二十了吧?过两天我带你去公司转转,早点儿上上手。”
颜豫在心里嗤笑一声,
幸好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就已经失去了对颜国昆任何父爱上的期望,
不然,这连自己年龄都记不清楚的父亲,多令他难过啊。
现在颜豫却只觉得可笑。
他确实依旧笑着,也依旧沉默,
不回答颜国昆的“教育”,也不纠正他认定的年龄。
因为没有意义。
然而颜国昆的自说自话一刻都没耽搁,
“来,先抽一口试试。”
他说着就把抽了一半的烟给颜豫递过来,
颜豫忍不住皱眉,
不仅是逐渐逼近将他笼罩的烟味,还有烟头上残留的恶心的口水。
他笑着把颜国昆的手往外推了推,自己则摇摇头,不由自主的往沙发靠背上缩,说:“还是不了爸。”
“自己老子还嫌弃?”
颜国昆的语气开始不悦,又使劲儿把烟头推了回去。
颜豫内心挣扎,他不想一回家就跟颜国昆撕破脸。
“吃饭啦!”
林溪的声音从餐厅传过来,
“爸,先吃饭吧。”
颜国昆难得没有坚持,把烟头按灭,“哼”了一声,起身走向餐厅。
颜豫脱力地瘫在沙发上,他想:忍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