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狩所居在巍峨云宫顶端, 山峦重叠,桃林掩映,小潭中莲叶田田, 鲤鱼相戏而过,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踏入殿中却有清苦药味盈鼻,垂下纱帐轻轻飘动, 似挽人之柳, 那朱红的颜色鲜活艳丽, 却没来由地使人想起灵堂里的白幡。

  这座宫室充斥着腐朽枯烂的气息。

  老国主坐在高位扶额闭目,不知清醒或是沉睡,她白发稀疏,不胜簪钗, 仅以红金发带缠束在后, 脸上皱纹清晰可见。

  青丘狐族身具神力, 若非命元将近, 老迈不堪,可以随意幻形, 以青春体貌示人,她却老态毕现,大约花娉之死比时间更有力地击垮了她的身心, 加速了她的衰亡。

  “母上, 女儿已将罪人带到。”

  花娓在阶下站定,将所挟之人重重掷在地上,看似用力, 其实暗中化劲, 悄无声息地减轻了力道。

  以李怀疏克己复礼的性情来说,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愿失仪,但她软倒在地,挣扎几次都无力起身,更撕心裂肺地咳嗽不止。

  好像在来这里之前便已经被花娓狠狠报复过似的。

  花娓略有讶异,没想到她瞧着雅正斯文,演戏骗人却很有一套。

  其实事实并非如她所想,李怀疏之前为了瞒住身份也演过戏,有些经验,且魂体受创,再度回到弥因这具身体产生许多不适,青丘严寒刺骨,她确实体虚至极,直不起身也不全是演的。

  “我听花娓说,你原已经死了,因缘际会之下才得以重生,你这张脸便是娉娉女儿的模样?抬起头来。”

  李怀疏依言照做,花娓也掀开眼皮朝她看去。

  两道凡人与狐狸的目光交汇在一起,花狩余威犹在,眸光如电,似乎要将眼前这名李氏族人刺锥在地似的,但只一瞬,她眼中杀气退潮而去,本能地浮起少许温柔慈爱,再想掩饰已来不及了。

  李怀疏以手支地,上半截身子稍稍抬起,与花狩相视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她听花俟提过花狩,在狌狌镜中也等同于观摩了花狩的半辈子,从花狩年轻时泽被青丘,深受狐族敬仰,连初次诞女都惊动天界遣派仙子前来祝贺,再到她对花娉寄予厚望,悉心培养,却也不失纵容宠溺……

  花狩作为青丘国主,以狐族之利为利,以狐族之危为危,才会大义灭亲地对违反族规的花娉痛下驱逐令,但后来痛失爱女,也会仰天嚎哭,一夜白头,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

  见过她呼风唤雨,手腕强硬的模样,眼前这位退位寡居,身形佝偻的老人几乎无法与其重叠,李怀疏心中一阵唏嘘,暂时也理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想法,只是深感岁月无情,造化弄人,甚至觉得她年老孤苦,余生已无展望,十分可怜。

  “你笑什么?”花狩冷冷发问,她曾经权倾青丘,统领一方,自然无法忍受一介弱小凡人向自己投来些许怜悯目光。

  李怀疏垂眸,流露出怀念神情,边咳边道:“见到您,便想起了我两位祖母,一如您见到我这张脸,便想起了九灵公主。”

  “你这般出身,又有何资格提她?”

  花狩怒目相视,翻掌一卷,手边杯盏水液与茶叶分离,凝作一条冒着冰寒气息的长鞭,甩在空中蜷为蛇形,积蓄着磅礴力量,凶狠朝底下凡人咬去。

  速度之快,李怀疏只察觉劲风袭面,好像大雪忽落,殿中一下子冷了不少,但她来不及作何反应——即便反应过来,以她现下走几步便气虚气喘的情况来说也躲不过去,可如果切切实实挨这一鞭,她恐怕真会横尸当场。

  花娓不知几时出现在她身前,虽纹丝不动,但那鞭子甫一触碰到她便雪化冰融,将衣襟泼得半湿。

  她是青丘国主,却也是花狩的女儿,王位还是从母亲手中继承得来,此举无疑令高坐上首的花狩吃惊意外,也深感自己权威受到冒犯。

  她双眉拧紧,正欲发作,却见花娓拂了拂衣服袖口沾到的水,以轻蔑的眼神垂视身后之人,冷然道:“母上有怜悯之心,下手太轻,依女儿之见,不如将她押至刑台,剜其眼目,割了双耳,斩断四肢,抽筋剥骨,再引来天罚,灭其魂魄。”

  “如此,方能消解心头之恨。”

  李怀疏虚弱地伏在地上,越听到后面越是愣住,花娓这番提议煞有介事,她都要怀疑真假了。

  “咳咳咳……”她紧紧揪着散开在地的衣摆,仍止不住地咳嗽,咳得面颈浮起血色,好像命数将近似的。

  花狩面色阴晴不定,见她气若游丝,心中疑惑愈深,握着扶手向花娓问道:“生辰钉过了时限,弥因狐族灵力已然苏醒,从前身体所受限制也一并解除,她既占用了弥因的躯体,又怎么会虚弱成这样?”

  自己仅对她说过一次弥因的名字,她却牢牢记住,明明惦念得很,只是心结未解,嘴硬不肯承认罢了。

  花娓又添了几分说服成功的信心,将李怀疏如何去的无尽墟,如何熬受厉魂鞭,又如何魂体未愈便匆匆赶至青丘一一道来。

  “有趣,青鸾给的眼翎只是锦上添花,改变不了你血肉之躯的事实,天神杀你犹如捏死只蚂蚁般简单,还妄想逆天而行。”花狩神色稍霁,虽指出她不自量力,话语间却依稀有几分赞许。

  李怀疏喘息艰难,揪着衣服的十指用力得青白,过了片刻才缓缓道:“事有可为,有不可为,亦有不得不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即便后果惨烈,但至少向前踏过一步,将来想起时也不会后悔。”

  “再来一次,我的选择也不会变,让您见笑了,我就是如此倔强顽固之人。”她自嘲一笑,又抬头,隔着额前散落发丝向花狩望去,这道坚定的目光熟悉得令老国主恍惚了一下。

  惊闻花娉死讯,她不仅一夜白头,更是日日以泪洗面,几乎将眼哭瞎,经医官几番医治终于救回视力,但双眼覆上了一层薄薄眼翳,阶上阶下这段距离并不算远,仍需灌注少许神力才能清楚辨识来人面容。

  换言之,花狩其实没有看清李怀疏模样,只是有个大概轮廓,也就不存在所谓的睹人思人,她这刻的精神恍惚全是因为想起了花娉叛离青丘那日情形。

  花娉素来对母父孝顺,却为了一个男人违背母命,不惜舍去自己青丘公主尊位,与母亲大吵一番后出走,她的固执决然同李怀疏如出一辙,仅是这样倒也没什么,花狩是想到了自己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却不去阻止。

  因为她知道花娉的情劫原本就是在人间,就是关乎这个叫作李侪的男人,她觉得这是既定之事,无可转圜,过得去更好,过不去也是花娉理应承受的命运。可她气头上完全忘记了一件事,宿命面前万物平等,高高在上的九灵公主应了苦果也是会死的。

  “明知不可为而为,将来想起时也不会后悔……”花狩低声复述,又重复着呢喃了几遍,她平生雷厉风行,少有懊悔的时候,今时今日终于尝得是怎样一番滋味了。

  花娓负手而立,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良久,花狩才很是疲惫地揉了揉额心,道:“厉魂鞭可不好受,你这副魂体想来受创严重,才会与弥因的躯体相斥,不在冥界好生将养修复魂魄,赶来青丘作甚?”

  “弥因受我所累成了具游魂,冥府无法将其收归,唯有青丘有法子可以为她重塑肉身聚拢命魂,我来恳求老国主,求您认回弥因,救她一命。”言罢,李怀疏当真叩头求她。

  花狩却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会为了你家那些个死于血咒的男子来求我,竟只是为了弥因?”

  “事非我所为,求得您原谅的人不该是我,退一万步说,即便我要为这事求您也得有条件可许,但我如今连躯壳都是占用弥因的,又拿什么条件许您?总不能是我自己罢?未免脸大。”李怀疏苦笑一番,顿了顿,又道,“只是……老国主如果愿意认回弥因,或许也就愿意放下过去了。”

  花娓望向母亲,花狩并未说什么,闭眼道:“我乏了,弥因的事明日再议,先退下罢。”

  她身旁两侧婢女放下竹帘,花狩疲倦不堪的面容消失在帘后,花娓默然转身,扶起李怀疏,一道向殿外走去。

  走出宫室,仍然没有婢女追来,花娓心中久悬的一颗石头终于落地,她松开掌中冰冷的手,向李怀疏道:“回去准备罢。”

  李怀疏似乎冷得不行,呵气成雾,虚弱问道:“老国主这是应了么?”

  “嗯。”花娓将暖炉递给她,唇边挂笑。

  李怀疏道:“我要回去做什么准备?”

  “吃好睡好,我叫人送去的补药也一一服下。”花娓看她的眼神有些凝重,“要先将你的魂魄驱赶出来,才能毁了这具肉身,驱赶的法子会很痛,怕你熬不住。”

  李怀疏捻了捻指头,虽然听得心头一颤,却故作轻松道:“还好,我这人并不怎么怕痛,借弥因躯体苟活,汤药吃得多了,也不大怕苦了。”

  “那怕什么?”

  “怕……”她随着花娓走出廊下,步入一片白茫茫雪景中,心血来潮地伸手去接雪花,“不晓得这个时候人间入冬没有?我怕的是又像去岁一样,无人陪我看一场雪景。”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一两章回人间,摩拳擦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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