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 庄晏宁被临时抽调去了四方馆。

  作为主管外交贸易的常设衙署,四方馆主官为馆长,以四方使者辅之, 又有典护、录事、叙职等官吏负责具体的事务,分工明确, 人员齐备,足以应付平日的正常运转。

  但每逢四夷来朝, 四方馆人人忙得脚不沾地, 为了避免忙中有失, 馆长会根据朝拜规模来拟定人数,以文书形式提前向吏部报缺,再由吏部从或有余裕的衙署抽调人员给予协助。

  明面上说的是自愿,可这临时的差事一来攒不了资历, 二来事情还不少, 白天做事, 夜里应酬, 从早到晚都闲不下来,是以几乎无人愿去, 许多衙署都是采取抽签或轮流的方式来确定人选。

  那日,庄晏宁照常去御史台点卯,一路上频频被同僚报以同情的眼神, 她便晓得自己恐怕是摊上了什么苦差。

  果不其然, 才在公房坐下不久,姚勉便着庶仆请她过去了。

  “庄御史是天子门生,洛州水灾中又立有大功, 足见才学过人, 胆识兼具, 招待外宾恰需你这样的人才啊。”

  姚勉逗着笼中鸟,头也不抬地给庄晏宁戴了顶高帽,并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唇角勾着嘲讽的笑意,叫她下去自作准备。

  差事一般是逐级指派,姚勉却直接叫她来,根本只是想当面羞辱她几句,欣赏她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以此为乐。

  庄晏宁早有耳闻姚勉心胸狭隘,常以奏弹挟私报复政敌,身为风纪官却是小人作风,朝臣对他多有不满,但架不住崔党合起手来蒙蔽圣心,先帝以为他是个直臣谏臣,遂委以重任,将御史台交给了他。

  看似昏聩,其实也不过是帝王心术罢了。

  先帝倚重李怀疏,怕她一党独大,又借崔党加以牵制,但崔党受崔嫋毒杀皇子之事牵连,很是受过一阵冷落,元气大伤,是以直到先帝大行仍然崔不如李。

  李怀疏一死,李氏便如失了领头羊似的迅速衰落下去,到得如今,崔氏终于独占鳌头。

  经洛州赈灾一案,女帝已证明了自己强硬的手腕与制衡相权的决心,此前游移不定的朝臣纷纷站队,帝党初具雏形,崔党亦深感自己受到了威胁。

  庄晏宁从未言明自己心之所向,但她身上萦绕着所谓幸臣的诸多传闻,又替女帝剪除崔庸收回洛州,言不如行,姚勉自然视其为政敌。

  但她不过区区御史,姚勉哪将她放在眼里,借前次杖责小施报复后便再未对她使坏,今日这出又是为哪般?

  “还不走?庄御史可是对本官的安排有所不满?”姚勉斜眼看她。

  庄晏宁不退不避,梗着脖子与他眼神相接,她仍然沉默,但所有情绪都注入到了目光中,那股阴森暴烈的气息几近满溢,姚勉莫名被她盯得发毛,阴恻恻地眯了眯眼,正待喝斥,她却在刹那间低了头,接下差事,拱手告退。

  “慢着。”姚勉叫住她。

  庄晏宁回身,如常道:“大人还有事吩咐?”

  “抬起头来。”姚勉狐疑自己适才见到的眼神莫非是错觉。

  庄晏宁依言抬起了下巴,姚勉将她看了又看,只见她目光淡然,眼中似有玉树琼枝,望到深处亦是清清冷冷,这样一双眼中岂会烧出阴森可怖的火焰?

  “无事了,下去罢。”

  待她走后,姚勉仍怔忪地盯了原地片刻,直到手中一松,才发觉逗鸟用的鸠杖被雀儿叼进了笼中,他暂不去管,摸着胡须,忍不住心里犯起了嘀咕:这庄晏宁似乎也没那么像李怀疏啊。

  这个时候大家都应当待在房内忙于公务,却有好几人聚在庑廊下窃窃私语,见庄晏宁走了出来,又纷纷装作才遇到似的彼此寒暄。

  庄晏宁视若无睹地回了公房。

  公房非她一人所属,察院的十位御史都在此处办公,帘帐隔开了东西两边,她掀帘而入,走到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周围的同僚看她几眼,不问也不关心,依旧伏案忙碌。

  倒不是官场人情淡薄,只是她独来独往惯了,这些御史又自诩为人清正,既不愿与她走得太近有讨好女帝之嫌,也不愿公然敌对好似与崔党同仇敌忾,于是造成眼下这么一个将她孤立的局面。

  旁人怎么想的不知道,但庄晏宁天性孤独,乐得如此。

  一整个上午,她看似笔走游龙,实则魂游九天,待其余人都结伴去公厨吃饭了,她才小心翼翼地从袖袋中摸出一条帕子来。

  帕子花样素净,独独绣了株海棠,因是用料子极好的素绢所制,触感十分柔软,可惜边角破旧得生了毛边,瞧得出有些年头了。

  那年她被须弥阁送去虞山行宫学艺待选,同行之人都是约莫十岁的小小少年,最是血气充沛行事冲动,再聪慧亦免不了相互间攀比逞勇,更何况他们本就视彼此为竞争对手。

  她资质中等,起初并不惹眼,后来厚积薄发成绩喜人,甚至连占了几次榜首,便渐渐遭人嫉恨起来。

  有一日,几个少年将她堵在角落,骂她棺生子薄命相,欲刺激得她忍无可忍率先动手,事情闹大他们也是占理的那方。

  她长于轻功,不想被人纠缠也可以溜之大吉,原本没那么容易中计。

  但她似乎生来就不晓得忍让,活得像把刻意不要外鞘的利剑,处处以锋芒示人,遇敌再强亦不退却,身碎为止。

  他们口中的辱骂好像在她心头浇了把火,也懒得还嘴,扔下书箱,攥起拳头便往那带头之人脸上狠狠来了一下。

  ……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闻风而来,将缠斗双方纷纷制住。

  她被反绞双臂扼在地上,动弹不得,似乎耍疯斗狠失了神智,双眼布满可怖的赤红,扭头冲锢住自己的人吼了声:“叫帮手算什么本事?不如立下生死状,我要叫你好生瞧瞧,究竟是谁长了一副薄命相!”

  余婉叫人就近从池中舀来几瓢水,她顺手接来一瓢,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泼在了她脸上。

  “这便是你提过的般般?”

  余婉犹豫着点了头,沈知蕴近前一步,避开地上脏污处蹲在了她面前,问她道:“余婉说你心性坚韧,可忍常人之不能忍,今日一观,似乎并非如此。”

  “饥寒交迫是常人之不能忍,人前受辱也是常人之不能忍,我能忍得了前者,却忍不了后者。”

  她卸了人家的胳膊腿,自己的胳膊腿也如折枝般耷拉着,初时被人锢住还不觉得痛,这会儿被水泼醒了,周身痛意也随之苏醒,她边回话边倒吸几口冷气,额面上的血沫混着水一道淌了下来。

  睫毛好似被血水淹住,她眨了好几下眼睛,眼前依旧模模糊糊,她认不清是谁在问,倒是听见这人轻轻笑了声:“以一敌多,能有现下这个不算惨败的局面——你这是下了死手。”

  “我本就是须弥阁培养的杀手,不怕死,也不怕杀人。”

  “很好,但还不够。”

  她趴伏在地,喉中忽而涌上来的血腥气堵住了她想问的问题,喉咙上下一动,半个字也吐不出,猛烈地咳了起来。

  见她如此,沈知蕴话语一顿,也未再往下说,摸出自己的帕子替她擦拭嘴角新吐出来的鲜血,见她仍不甘心地盯着自己,失笑一声,尔后接着说道:“你可以为一个人不杀自己想杀之人,也可以为这个人杀自己不想杀之人。”

  “如有那么一日,那便足矣。”

  “这一日……距我多远?”她似懂非懂。

  “你入须弥阁不过是你没得去处,你来此苦学亦不过是你想要个更好的去处,今日也是为了争口气才与人死斗,假若有人许你更大的好处便能诱你入彀,人皆趋利避害,杀手也是人……一切种种,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

  “那……”她毕竟年幼,还是不懂。

  “等你有了在乎之人,心甘情愿为她去死,连自己也弃之不顾,那时你便会深悟我今日所说。”

  言罢,这人见她嘴角已被拭净,便丢了用脏的帕子,自顾自地起身离去。

  ……

  窗外起风,送来清幽的花香,公房内哗啦作响,也将庄晏宁从多年前的回忆中带离,她匆匆以镇尺压住快被吹飞的公文,一阵手忙脚乱过后,她盯着手中这些年来不知被自己洗过多少次的帕子,又想起了沈知蕴说的那番话。

  她未面临险境,尚不晓得自己是否愿意为她去死,但活成了今日这般形容,面对姚勉有意为之的羞辱,连动手杀他解气都要忍一忍,省得被识破伪装,又怎么不算是另一种意义的为她去死呢?

  也是,她武功尽废,又拿什么去杀姚勉?

  庄晏宁自嘲地笑了笑,听见外头有了回返的动静,便收起帕子,也去公厨用饭了。

  她去得晚,饭菜剩得不多,庶仆问她是否要下碗素面,她低头道声不用,便端着饭菜去到了角落。

  大家进了公厨都是随意落座,但角落这副桌椅已被默认是庄晏宁所属,她一坐下,旁边那桌有说有笑的同僚互相使个眼色,立时挪到了更远处。

  “哎,总算等到你来用饭了,多谢多谢!”

  说话之人是名风风火火的女子,毫无为官者应有的沉稳端重,庄晏宁并不认得她,抿了抿唇,起身欲走,那人却按着她的双肩迫使她坐了回去。

  “瞪我作甚?我是来向你道谢的。”

  此人先自报家门,说她名唤洪钰,在台院任职,若是没有庄晏宁,这次抽调支援四方馆便会轮到她去,这才过来道谢。

  “不用谢。”

  庄晏宁与她始终保持距离,说话不冷不热,没滋没味地嚼着冷硬的饭菜,心里愈发迷惑起来,原来是轮流,那么姚勉究竟为何又在针对她?

  “你不知道啊?”洪钰观她神色猜出一二,望了望四下,压低声音道,“你近来是没做什么,但昌邑王之死对崔党堪称痛击,姚勉看谁都不自在,随便找个人发火罢了。”

  庄晏宁被迫穿上的这身官服,她对官场这些蝇营狗苟之事毫无兴趣,也没有俯瞰政局一叶知秋的敏感度,但昌邑王这事她依稀觉得是须弥阁所为,洪钰既提起,她便装作好奇顺着往下问。

  “此案前日已了结,三法司说并无疑点,那宫人约莫是不想一辈子困在鹿池才杀的昌邑王,我倒是觉得这事最大的疑点是……咳咳……”

  洪钰假模假样地咳了几声,半截身子都跨过了桌案,她凑到庄晏宁耳边,以只有彼此才听得见的声音继续道:“中书令竟然没有借机发难,大做文章,这不像他一贯的作风。”

  那想必是殿下与崔放私底下达成了什么协议。

  是什么协议呢?庄晏宁下意识去想,但很快就停下了这个想法。

  温如酒有温如酒要做的事,司妩司姝有她们要做的事,她也有她要做的事,殿下不说不提,自然有她的道理,她不该好奇太甚。

  洪钰话匣子一开便收不回去,庄晏宁见她这般自来熟,脑海中浮现邬云心面孔,深感头疼,饭也吃不下去了,端起碗碟就要走。

  “你别走啊,这样罢,我给你传授在四方馆做事的经验。”

  庄晏宁以为有些值得一听,脚步顿了顿,却也没坐下,洪钰迎着她的目光挠了挠头,笑道:“逗你玩的,我没去过四方馆,哪有什么经验。”

  “不过……我听说此番二殿下会代表宗室与四方来宾会谈,二殿下天人之姿,你去四方馆可大享眼福!只是不晓得以二殿下姿容会否被乌伤国的小皇子相中,若是二殿下远嫁,那可真是亏大了。”

  洪钰说完,见庄晏宁仍未走,不仅没走,更以一种莫名其妙又杀气腾腾的眼神盯着她看,好像有什么夺妻之恨似的,不由怔了怔,纳闷道:“你又瞪我作甚?”

  “没什么,觉得你与那小皇子长得有些相似。”

  庄晏宁扯了扯嘴角,将用过的碗碟递给路过的庶仆,一振衣袖,再一提衣摆,大步流星地走了。

  “怪哉……好大的杀气。”洪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不对,你见过那小皇子么,就说我长得像?”

  作者有话说:

  那个,我知道有的读者想看主cp,有的读者又想看副cp,但我走剧情的话很难两者兼顾,甚至到了青丘还得解决谢浮名跟弥因那对cp,有些时候大家觉得好像很久没有看到谁谁谁出场了,但其实也就隔了四五章,是我更得慢引起的错觉,问题在我,不是大家的问题,但我最近又开始上班忙碌起来了,这个问题也实在无解,除非叫我舍弃某个角色不写,一些来龙去脉也不交代,但我不想这么做,所以建议大家如果真的只想看某个角色的话可以等完结再来,这本慢慢写,年底左右也该差不多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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