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池是大绥的囚人之所, 所囚之人譬如德不配位的储君,譬如不臣不悌的王室,囚期或长或短, 一辈子再无法踏出半步,老死病终在鹿池的也不是没有。

  自禅位后, 昌邑王便迁到了鹿池居住,因对外称其乃“闲居”, 并非被囚锁, 是以宫女内侍与一应生活所需仍依据王位尊次配给。

  这事属于宫廷杂务, 划归内侍省,昌邑王身份敏感,他的所谓王位又是个虚衔,根本没有依据可供参考, 新朝初立, 魏郊忙得不可开交, 那分管的太监不敢叨扰他, 自己又拿不了主意,很是焦头烂额了一阵。

  好在不久后有了转机, 陛下授意,昌邑王迁居鹿池一事由宗正寺接管,内侍省从旁协助即可, 他得以将这烫手山芋给丢出去, 这才舒了口气。

  宗正寺是九寺之一,掌管皇族事务,看似清闲衙门, 其实经管的人与事都很棘手, 俗话说得好, 清官难断家务事。

  大到天子册立皇后的礼仪,小到邦国贡品发多发少,都在宗正寺的职务范围内,前者依照礼制去办即可,像后者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往往是最让人头疼的,稍有不慎便会闹得不可开交,堂堂亲王公主,甚至可以为了一条狐狸围领吵到御前去。

  宗正寺卿沈淳如是先帝的幺妹,沈令仪的姑姑,昌邑王则是她的侄孙。身处其位,少不得被人拉拢,但她素来不喜党争,也因处事公允,宽和待人,留有些美名。

  陛下将昌邑王移交给宗正寺处置,无疑是在向外面传递一个信号,昌邑王是她的侄子,这件事情是家事,旁人就不要多管了。

  再想想沈淳如的为人,昌邑王必然不会被苛待,那么另一层深意也昭然若揭——

  陛下初初即位,人心浮动,她需要昌邑王好好活着,以免宗室杯弓蛇影,人人自危,为了自保铤而走险,给她制造不必要的麻烦,以免有心之人借机煽动舆论,生起事端。否则内外夹击,她焉得喘息之机来徐徐谋划,坐稳帝位?

  沈淳如自然也体悟到了这层深意,昌邑王昔日为帝,身边贴身侍奉的宫人最是熟悉他脾性喜好,她将这些宫人原模原样地送去了鹿池,供其使唤,只要不提离开鹿池之类的无理要求,昌邑王所求她无不应允。

  此外,为谨慎起见,她偶尔得空会去探望昌邑王,还命人七日一报,详细叙述鹿池平日发生的大小事,推敲有无可疑之处,以确保昌邑王的安全。

  千防万防,却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昌邑王中毒身死,鹿池一众宫人被三司乃至玄鹤卫轮番提审,巨大的恐惧笼罩在头顶,兼之无穷无尽的刑罚逼供,终于有一宫女俯首认罪,却无论如何也不肯道出幕后指使者,一口咬定是她个人所为,问她原因,憋了半天又说不出来。

  这叫人如何信服?

  于是接着审,却没想到她突然死在了牢中,线索断在此处,成了一桩无头悬案。

  昌邑王是宗室成员,是以宗正寺无权鞫讯,却可以在旁听审,事发至今提审数次,沈淳如从无缺席,沈令仪问起,她便将自己所知所见一五一十道来。

  “那宫女眼含热泪,几次神智涣散,似有话要言,却又似乎有什么更要紧的事,逼着她坚定意志,咬紧了牙关,宁死不肯供出背后主谋。”沈淳如说到最后,抬眸看了眼玉阶之上的女帝。

  说来巧得很,沈令仪回宫与那名宫女畏罪自尽竟是前后脚的事,巧得像是她使人暗中动的手脚,这样的流言已在朝野散开。

  沈令仪听沈淳如这么说,迎着她投来的目光,都快气笑了:“姑姑莫非也觉得是我所为?”

  不自称朕,又以姑姑唤她,压在沈淳如心口的巨石落了地。

  沈淳如与沈令仪幼时关系尚可,但她这个侄女人生几次起落,远离长安,索居塞外,见不着面,姑侄关系便渐渐淡了,如今又有君臣之别,沈淳如不敢妄自揣测圣意,加上在昌邑王这桩案子里,宗正寺亦逃脱不了看管不力的嫌疑,她便有些惴惴不安。

  宗正寺卿回首望了下紧闭的殿门,又瞥了瞥立在身侧的沈知蕴,权当是关上了门谈家事,换了副亲长的口吻:“姑姑晓得,你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洛州赈灾案暴露了许多问题,沈令仪与崔放之间君臣不协,也不可能协,似崔氏这样的世家大族是与天下士子站在同一战线的,所谓男尊女卑的正道传承了多少年,他们便信奉了多少年,如若可以,他们宁愿对稚子痴儿下跪称臣,也不愿奉身康体健的女人为帝。

  当然,要让自己所作所为站得住脚,赢得人心,崔放能做的也不过是反了女帝,再从宗室中另择一子,拱卫其登基。

  摆在眼前有个最好的选择,不是别人,恰是昌邑王。

  “昌邑王是惠妃崔嫋的孙儿,也是崔放的外孙,有这层关系在,崔放不选他选谁?且昌邑王稚龄,又困在鹿池,难以与外界联系,数年后也只是个空有一腔怨恨的少年,甚好利用,也甚好驾驭。”

  沈淳如逐一分析:“陛下初登大宝,受相位挟制,施展不开拳脚。经洛州一案,崔氏受创,陛下得以重设玄鹤卫,又深知崔氏所谋不在眼前,而在将来,于是乘胜追击,买通鹿池的宫女,教唆其毒害昌邑王,好使崔氏暂时断了念想。”

  “陛下要为太后设水陆道场祈福,但满朝皆知,陛下与太后母女不睦,何以这般尽孝?陛下又命二殿下监国,昌邑王正好死在二殿下监国期间,于是昌邑王之死看似与陛下无关,却也像极了陛下有意为之。”

  沈淳如拱手道:“以上种种,俱都是稍微动动脑子便想得到的,非是臣个人胡言,臣奉陛下之命善待昌邑王,自是知道陛下没有这么做的理由,但天下不知。”

  她顿了顿,老神在在地闭眼道:“即便知道,世人大多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百姓最喜欢听些宫闱秘闻了,昌邑王被宫女毒死远不如被他姑姑毒死来得有趣,若是再有人趁机拱火,流言传着传着便成了真。”

  沈淳如是长辈,沈令仪又开口定下了家事的基调,她言辞间有些不敬也无伤大雅,待她说完,一直在旁静候的沈知蕴忽而理了衣摆,伏跪在地,双手叠放在前,又以额相贴,郑重谢罪:“臣有负陛下所托。”

  她今日面圣穿的是公服。

  嘉宁帝以前,公主不能参政,只有参加大典时的吉服,没有上朝议事的公服。

  她所着公服是嘉宁帝一朝改制的产物,为表严肃,要束发正冠,为方便悬挂环佩,要束腰带,系上不同形制的鱼袋又可区分官阶品秩……这些都无法更改,最终也仅是在原本公服的基础上修改了尺寸,使之更贴合女子体型。

  沈知蕴跪在地上,腰间的银鱼袋也随之服帖地垂于地面,整个人都摆出了一副臣服的姿态,沈淳如站在她身后半步,稍眯着眼,将她瘦削的背影瞧了又瞧,却无端觉得她像她娘,是根宁折不弯的青竹。

  “这事与你没有干系。”沈令仪似乎对她毫无怀疑,亲自走到阶下,将她一把搀扶起来。

  沈知蕴也未推辞,顺着她的力道起了身,只是后退寸许,垂首道:“如若陛下仍然信臣,臣愿倾玄鹤卫之力彻查此案。”

  “皇姐这话说的,我本就深信你,为何不信,莫非昌邑王之死与你有关?”沈令仪轻轻一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谁也不知道沈令仪究竟是随口一说,还是真的起了疑心,一直闲着看戏的沈淳如蹙了蹙眉,落眼于沈知蕴,却见她面色如常,平静道:“的确有关。”

  沈淳如心中微震,目光在两个侄女之间来来回回,这一刻,无数个可怕的猜想闪过心头,她却哪敢显露出来。

  倒是沈令仪,并无太大的反应,似有疑惑地“哦”了一声,静静听她继续道:“一来,昌邑王死于臣监国期间,臣难辞其咎,二来,玄鹤卫是为陛下所设,臣执掌玄鹤卫,有义务为陛下分忧。”

  她稍稍一挣,从沈令仪执手以示亲密的境况中挣脱,退回臣子的身份,躬身道:“还请陛下应允,让臣将功赎罪。”

  话音落下,便是一阵无法自制的咳嗽,双肩直抖,沈令仪观她面色苍白,两眼底下一片青黑,尽显羸弱之态,也不知是不是入了秋,天气骤然转冷,她的旧疾又复发了。

  “皇姐身体不好,又为我操劳多日,何罪之有?昌邑王的案子,我已命人暗中查访,不日将会有些进展,皇姐且放下心来,回寝宫好好休息,安养身体。”

  沈知蕴欲言又止,沈令仪想起什么似的,忽而吩咐道:“对了,约莫半月后,倒是有一件事须得劳烦皇姐出宫走动。”

  大绥秋猎,以武示威,届时四夷来访,招待外宾是礼部与鸿胪寺的事,但照例要安排皇亲去四方馆会见宾客,就邦交利益一事略作交锋,了解情况,以作准备,不至于在正式朝见时被人牵着鼻子走。

  沈知蕴离开了,沈淳如未得指示,仍留在殿中。

  殿门沉重的闭合声传来,沈令仪险些站立不稳,沈淳如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摸到她手心冰冷,再一摸额头,果然起了高烧。

  沈淳如忧心忡忡地扶她就近坐下,又欲外出唤人,沈令仪虚弱出声,制止她道:“不必。”

  那日才回到人间,沈令仪听闻昌邑王的死讯,便匆匆入宫,去无尽墟之前,她在诸多紧要处安排好了亲信,先后将这些人都召来问了问,这一问,不知不觉就到了次日,那些人各自领命而去,她顾不得休息,又装作才回宫的模样,召见沈淳如与沈知蕴。

  这会儿步履虚浮站都站不住,纯粹是累的,至于起烧,多半是伤才转好又彻夜劳碌所致。

  “陛下既已起疑,何以不动手?”沈淳如好像知道了天大的秘密,即便身旁无人,仍压低声音问道。

  沈令仪疲惫不堪地揉了揉额心,略过心中计较不谈,闭着眼笑了一声:“都说姑姑对待晚辈最是亲和,怎地才死了个侄孙,又巴不得另一个侄女也跟着亡命?”

  “臣是宗正寺卿,奉皇命行事,天命何在,臣亦何在。”

  素白的指尖搭在鼻梁上,一时之间,沈令仪再无别的举动,好似被什么无形之物压垮了精神,良久后,才喃喃道:“天命……”

  冥君说得没错,李怀疏逆天行事并未改命,只是延缓了这一切的发生,昌邑王仍旧死了,无论真相如何,在主谋者的推波助澜之下,舆论如潮,许多人已深信是她毒杀了侄儿。

  马车停在宫道上,余婉频频掀开车帘左右顾看,终于盼得沈知蕴的身影。

  “殿下?”余婉见她唇无血色,递了杯茶水过去。

  登车后,沈知蕴久久无言,今日是个阴天,她这时才发觉自己竟出了身冷汗,接过茶水,仰头饮尽,听余婉侥幸道:“殿下平安归来,奴便放心了,想来陛下已消除了疑虑。”

  话毕,余婉以为沈知蕴口渴,又往杯里倾倒茶水,却未料得沈知蕴予以否定:“没有,她没有消除疑虑。”

  她说得十分冷静,但这句话背后潜藏的后果叫余婉悚然一惊,手上的动作也忘了停。

  从杯中溢出的茶水泼洒到了沈知蕴的衣服上,她是喜洁之人,这次却浑不在意似的以衣袖拂去,又一掀车帘,望着晦暗的天色,低声道:“只是她这时才对我有所怀疑,怕是有些晚了。”

  沈知蕴未开府,仍住在宫里,回去时,她似乎疲乏得很,虚虚倚着车壁,闭眼歇息,不时低咳几声。

  自幼服侍她,余婉看她一路上微微蹙眉,便晓得她并未深睡,心里仍琢磨着事,只是不晓得什么事令她想了这么久也没想明白。

  马车停在一处宫门前,等候在外的宫人认得沈知蕴的车驾,纷纷提灯来迎。

  “殿下,到了。”余婉出声唤道。

  沈知蕴缓缓睁开眼,却没有什么动作,她揉着额角,稍稍直起了身,自言自语道:“明知帝位不稳,却仍抛下一切任性行事,究竟什么人值得沈令仪这么不顾后果?”

  “李识意……她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说:

  两个1的对手戏让我有点纠结,卡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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