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君几次吞吐, 旁人还只当这事棘手,拘束魂魄,按其生平撰写命书, 使之投胎往生是冥府职能所在,弥因虽是受人蛊惑才导致阴阳颠倒, 但终究乱了规矩,她作为冥府之主, 要明罚敕法也无可厚非。

  却不料症结竟系于谢浮名一人。

  李怀疏与花俟俱都神色一松, 后者微笑道:“那便有劳冥君了。”

  “怎么, 你与谢浮名认识?”冥君回过味来。

  沈令仪捏了枚木片,听着她一无所知的内情,轻抿着唇,有一搭没一搭地擓着碗里的药渣。

  “谢老板精通鬼事, 在人间有些名望, 我无故占用了妹妹躯体, 莫名其妙重生, 又遍寻不得妹妹魂魄,心下难安, 于是找上门去请她帮忙。”李怀疏坦言。

  “这便奇怪了,她身兼阴阳使司诸事,少不得要在人间走动, 但那半间凶肆实则是个幌子, 她做的也不是什么银钱交易,你空有一具魂魄,却做不得躯体的主, 既没有三两骨, 又拿什么同她谈生意?”

  言罢, 冥君多看了李怀疏几眼,忽地扬唇一笑,却是自个儿想明白了:“我说呢,原是她一双嫌丑爱美的眼睛又在坏事。”

  眼睛?谢浮名之前似乎也提过自己会受双眼控制,做自己并不想做的事,话里话外俨然将双眼视作了身外物,非是与她同体所出。

  听来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你们既有这层关系在,想必不用我说,谢浮名也定会将弥因带来见你,你且等等罢。”

  冥君理了理衣摆,指尖捏着穗子向下一牵,引着足以号令千魂万鬼的令牌庄严地搭在膝上,她再抬头时已换了副颜色,肃穆道:“本君今日来此,还有桩要紧事与你商量。”

  日理万机的冥君拨冗来了玉清峡,先是过问阴阳玉简,又是直奔李怀疏而来,这阴阳玉简是青丘国所有不假,但要替李怀疏另造玉册,助其重生为人,不可能越得过冥府。

  莫非冥君不同意这事,要从中阻挠?花俟紧张得心口一提。

  伤未痊愈,精神难济,李怀疏强撑至今已有些累了,但她听冥君如此说,又将沉甸甸的双肩郑重地拎了起来,苍白着脸客气道:“冥君请说。”

  冥君瞧出她身体不适,也收到了沈令仪轻飘飘向自己投来的目光,笑了一声,并不迂回,开门见山,直指自己来意。

  “你李氏门族受古怪的血咒所累,十几年间,族中男子接连横死,以致你李氏门庭寥落,子息凋零,你知不知道是为何?”

  李怀疏捏了捏指尖,轻轻点头:“花俟姑娘与我简单提过几句,待去了青丘,她在路上会同我细说。”

  “事情虽是因一人而起,但薄情寡义,抛妻弃女,多得是这样的男子,累及阖族倒也不冤。”冥君唇角勾出嘲讽的笑意。

  一碗孟婆汤,饮尽前尘事。

  可心无挂碍入了轮回的是男子,惦念从前的矢志不渝,不愿吞饮的是女子,沧浪镜中常常映照出男子始乱终弃的生平,口口声声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过不多久,深情已另许他人。

  “青丘国的老国主处事是有些极端,就这件事而言,我却十分赞同她的做法。”冥君顿了顿,不免遗憾地说,“但你家这些叔伯兄弟死得不大合适,与我冥府鬼籍对不上,反倒给我添了一桩大麻烦。”

  “六界之中以仙界为尊,冥府亦在仙界之下,出了这等乱子,瞒是瞒不住的,我一早禀过天尊,但因事起青丘,且其中裹挟着私怨,天尊亦不好出面处理。其实也不必天尊出面,解铃还须系铃人,这血咒既是青丘老国主所下,消除也不过举手之劳。”

  花俟不认可她的说法:“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大姑姑尊号九灵,意比九天,足见她生前多受疼宠,人间的十几年在我们狐族眼中不过瞬息,怎消得了祖母怒气,她哪会轻易饶过李氏男子?”

  青丘国已经身陨的九灵公主便是七娘的母亲,她是狐狸与人所生,另一半的血脉来自李氏旁支李侪,那日花俟只说了个大概,李怀疏只晓得李侪有负于九灵公主,才会惹来青丘老国主动怒,对李氏下了血咒。

  “老国主既是你祖母,在座的便数你最熟悉她之脾性,那你想要弥因认祖归宗又哪有那么简单?”

  花俟的脸色立时沉了几分,也不再驳斥回去,显然是被说中了,冥君向她付之一笑:“你所求为何,我所求便为何,成与不成皆系于一人身上罢了。”

  又抬眸看着李怀疏,直言道:“我今日过来,便是想问问李姑娘愿不愿意替你家人解了这难缠的血咒?”

  沈令仪一直默不作声,仅在听着李怀疏与谢浮名做交易时呼吸重了两回,旁的时候都显得有些漠然,只因她再次意识到,李怀疏重生为李识意的确是个意外,假若她这次没有紧追不舍,恐怕真要彻底失去她。

  这会儿却忽地开了口:“阴阳玉简塑造的是个新身份,她会有新的名姓,也会有新的家人,这些所谓的叔伯兄弟与她何干?”

  “冥君又是如何笃定我能解决此事?”李怀疏颇为无奈地笑了笑,仅是偿还她欠下青鸾的那点罪孽,便令她差点儿魂飞魄散,况乎叫青丘老国主消气,她不认为仅剩几缕残魂的自己有这么大的能耐。

  她才喝了药,双唇被药液浸过,瞧着比平时更活泛些,她好似十分适合被湿润的氛围盈盈脉脉地包裹着,显出柔弱,也显出包容万物的温柔。

  但无尽墟一行已向旁人证明了一切,冥君不认为她是个柔弱的女子,将目光投向花俟,捻着从自己耳际垂下的耳珰,笑道:“当年,老国主对九灵公主与李侪之女是恨亦不得,爱亦不得,杀了,不忍心,留在跟前养着,又碍眼极了。”

  “思来想去,便以生辰钉封了她体内狐族之力,使她外表与凡人无异,尔后将她丢回李家。青丘狐族自上古绵延至今,族中神器岂只阴阳玉简?若想彻底毁了她的灵力也不是做不到,何以用了有封印时限的生辰钉?”

  话已至此,其余几人皆非蠢物,都听明白了。

  青丘老国主痛恨李侪,由此迁怒李氏,但李识意——也就是弥因,毕竟是九灵公主的遗孤,也是她的亲孙女,受血脉羁绊,她始终割舍不下这份亲情。否则直接将弥因弃在荒野,由着她自生自灭不就好了,何必还给李家?

  既然这样,十八年期限已至,生辰钉失效,弥因狐族灵力迸发,老国主心中创伤或许也已被时间治愈,李怀疏随花俟去青丘一趟,要是能说动老国主认回弥因,也多半能往松动的冻土再添一锹,待雪融冰释,困扰李氏多年的血咒也会随之解除。

  李怀疏生前是李氏府君,又是不惹人厌的女子,弥因与她姐妹情深,老国主纵使恨意难消也不会太难为她,没有比她更适合游说的人选了。

  但这两件事难度不一,李怀疏眼下也只应了花俟,正如沈令仪所说,老国主一旦认下弥因,花俟便会兑现阴阳玉简的承诺,届时李怀疏便不再是李怀疏了,赵郡李氏又与她何干?

  是以冥君方才只说是商量,她未有十足的把握李怀疏能答应她。

  李怀疏素来果断,这次却难得游移不定,斟酌了片刻,仍叹了口气,道:“容我再考虑考虑,启程去青丘前,定予你答复。”

  之所以应了花俟,阴阳玉简还是其次。

  花俟说,弥因受生辰钉所束,才能安然无恙地待在人间,原本她恢复灵力以后勤加修炼也不会如何,顶多藏不住尾巴吓着人。但她为了救你,稀里糊涂地与那利欲熏心之人做了交易,魂魄离体,游离在外多日,记忆已失得七七八八,你纵然将身体还给她,她也会如废人一般不知苦痛地活着。

  因她半人半狐,冥府许多法术对她无效,冥君也帮不得什么,为今之计,唯有回到青丘,求得老国主认下孙女,为她重塑命魄。

  所以,无论有没有阴阳玉简,为了妹妹,她是一定会去青丘一趟的。

  至于血咒,这笔糊涂账还真不知怎么算。

  李侪有负九灵公主在先,老国主痛失爱女,勃然大怒,要李氏血债血偿,这本无可厚非,但因一人之罪过牵连阖族,却不是明智之举。

  可并非所有的事都能用理性来思考来衡量,既如用玄眼卜算了战事预知了沈令仪将会在史册中留下恶名的她,不惜违背原则悖逆天命,这便理性了么?

  李怀疏如是想着,眼前又不时闪过李妍天真活泼的模样,那日在亭中,她着一身圆领袍,懵懂青涩的年纪,却已开始心疼受血咒牵累日渐消瘦的父亲,更称自己愿意替父亲赴死,但求老天将她错认作男儿……

  那边厢,沈令仪送客出去,花俟有些心烦气躁,借口溜走了,留下她与冥君。

  沈令仪无意走远,只是察觉冥君似乎有话要说,便同她多走了一段路。

  “李姑娘的玄眼还回去了,她的眼疾几时能好?”

  冥君止步河边,沈令仪稍隔远些站着,水面清晰地映出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她举目远眺,也不知究竟望向何方,应说:“不知,她这眼疾说不准的,有时好得快,有时好得慢。”

  “以一己之力与天作对,勇气可嘉。”冥君貌似赞赏,却蓦地话锋一转,侧脸问道,“你认为她真的扭转乾坤改变历史了么?”

  沈令仪未迎向她的视线,默然将眼神挪了挪,仍望着波澜不兴的河水,好像对这个话题无甚兴趣似的。

  “你有你的命数,她有她的命数,人间自然也有人间的命数,假使天命这么轻易便可违背,代价也只不过是挨几道痛得要死的鞭子,或是像青鸾那般被贬到无尽墟来苦修,但仍保留着仙籍,本君也想辞了这君位逍遥快活去,你说是也不是?”

  冥君兀自笑了笑:“作为冥君,其实我是该感谢李姑娘的,若没有她,人间早就战火遍地,生灵涂炭,冥府要收尸揽魂,我也清净不得。”

  她微微眯起眼,像是被风吹得双眼酸涩,但岸边根本无风,她也没有施法呼风唤雨,犹如普通人那般立于天地间,静静感受着什么,片刻后,舒展双臂道:“忘了忘了,小狐狸这玉清峡是虚幻之地,司雨天官鞭长莫及,难怪嗅不见半分湿气。”

  “但假的作不了真,沉溺于再好的美梦也会有醒来的那日,这场雨……迟早会下的。”

  是啊,无尽墟一行对她们来说,不也是虚幻的美梦么?沈令仪在衣袖中捏住了自己的指尖。

  冥君弯腰拾了枚圆润的石子,瞄准了一处便掷去,石子很快坠入河中,在周围荡起阵阵水纹。

  “可惜,可惜。”冥君抚掌,叹息几声,似乎只是在遗憾自己不得其法,这石子漂得不远。

  她自说自话,不觉无聊,摘了根野草在手边把玩,草色枯黄,少女的肤色在反衬之下愈是雪白娇嫩,微风吹起她彩绳珍珠串起的发丝,似乎真是个妙龄女郎。

  “我这便走了,无须相送。”

  随即转身,举步忽又顿住,未回头,仅留给沈令仪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你来这里也有好几日了,人间过去了十天?半月?或是更久?陛下就这般放心将江山交给旁人,不怕生变?”

  冥君以为这次依旧无人应她,正想离开,沈令仪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在我手中的是怎样一个江山。”

  开国草创艰难,要重振河山,新修法度,万事开头难,但那时所有人都铆足了劲建设家国,百姓休养生息,文臣武将各归其位,处处皆呈现蓬勃生机。可圆月会缺,盛极必衰,历经两百多年的大绥已经在走下坡路了,保江山本就不易,况乎中兴?

  世家盘踞,权臣蠢蠢欲动,朝堂中革新与保守两派争端从未歇止,利好女子的政策法令施行受阻,内忧外患,在她在位之时必生战事,早晚而已。

  “原来陛下留有后手,如此,我便明了。”冥君道,“既知千难万险,仍执意与她走这一遭,情也有,勇也有,陛下少年心性未改,倒是叫我这活了千百年的所谓冥君生了些许艳羡。”

  冥君离开以后,沈令仪又独自一人待了许久,河边起了风,她也像方才冥君那般眯了双眼,后背的伤还未见好,想起那日花俟不经意间的一句感慨——“你身上龙气残缺,难怪你们在无尽墟的每一步都走得比我预想中的艰难,可你是皇帝啊,其余的龙气在何人身上?”

  龙气择主依附,这世上除了她,确实还有一人身份同样尊贵,如若前朝未覆灭,一衣带水之隔岸,她亦是君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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