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念水边生灵齐聚, 人满为患,濯春尘差点儿连停纸鹤的地方都找不到,沿河盘桓了许久, 才总算觅得一块还算平坦空旷的河滩,从云端俯瞰, 似乎只停着一辆马车,较之摩肩擦踵的旁处已称得上雅座。

  待落下来, 收鹤站稳, 濯春尘看清那辆……鹿车, 脸色倏然一变,算是明白为何此处无人敢来了。

  鹿车未停在河边,停在一块嶙峋青石后,只能遥遥望向水面, 但不掀车帘, 又望得见什么?既然不观河灯, 大半夜的又到痴念水作甚?

  “这不是衡度司的车么?”

  李怀疏记得那两盏泛着幽蓝冷光的地狱莲灯笼, 不远处这辆以麋鹿牵引的两轮车顶盖奢华,车辕涂着繁复彩绘, 比起在闹市见到那辆马车显然要华贵许多。

  几人拥着心急如焚的贺媞走近痴念水,濯春尘回头望一眼,那鹿车悄无声息得快没入黑暗中, 车身两侧四名衡度司着装的男子亦目不斜视, 似没看见她们,若是女子卧榻的身影没透过门帘映出来,都要疑心车厢内究竟是否有人。

  “是有些奇怪, 但人家也未驱赶咱们, 兴许贵人出门办些要务。”

  濯春尘左右看看, 又极目望向对岸,从乾坤袋里摸出纸马与灵草,喂着尾巴乱摆的小马驹,道:“来得晚,位置都快没了,衡度司的车在旁,正好无人搅扰,咱们便在这儿等候罢。”

  没人比她更清楚无尽墟诸事,且说得也很有道理,自然听她意见。

  蓍草汁装在竹筒中,配了一根方便饮用的空心竹管,贺媞提了一路也不觉得累。

  她挨着河边,几乎涉水,年岁古老的痴念水漫退往复,河水冰凉,一点点湿了裙角与鞋边,一颗难得活过来的心却烫得厉害,使她眼眶越来越热。

  子夜将近。

  没一会儿,两岸生灵纷纷骚动,齐刷刷望着上游方向,贺媞也跟着望,眼前明明水波千倾,没有什么遮挡物,她却绷紧了腿肚,踮着足尖,焦急远眺。

  几人感同身受,也紧张起来,禁不住搓着掌心,喉咙等得发干。

  终于——当第一只河灯从水面高处冒出时,惊呼声四起!

  贺媞张了张唇,生前贵为太后的倨傲使她叫不出这么难听的声来,且这河灯渐近,想到自己快要在梦中与郑毓重逢,竟有些“近乡情怯”,她不自知地向后退了半步,眼中慢慢有了湿意。

  飘来的河灯成群,顺水流而下,因数量太多,捱得太密,远远望去,仿佛一艘巨大的灯船划浪而行。

  烛光聚拢,似长安宵禁解除的元夕佳节,灯轮几十丈,悬花灯上万,辉煌如昼,河灯冲下来后又分散开,似星子纷纷洒落,被岸边苦等的生灵挨个拾去。

  痴念水畔,犹如不夜天。

  估摸着最近的河灯流到此处的距离,濯春尘按住贺媞肩膀,提醒道:“可以饮下蓍草汁了。”

  贺媞怔怔地点头,她弃用了那根竹管,掀开竹筒的盖子,扬起鹅白颈项,咕咚,咕咚,饮尽蓍草汁。眼眶又湿又热,无尽墟绚丽的夜空见证了她强忍不住的第一滴泪——在莲花河灯靠岸时,在她拾起属于自己的一盏灯时,橘黄的烛光奇异地冲进了视线。

  痴念水边的吵嚷再听不见,贺媞想起了自己与濯春尘的对话。

  “魇灵是山川草木虫鱼鸟兽的一缕神识幻化而成,常出没于梦境中,汲取梦主人的七情六欲作为养分,可以往来六界。”

  “那这魇灵值多少骨魂?”贺媞晓得情意不应用价钱衡量,但还是想问。

  一幅郑毓赠以红豆的画卷,一只助人入梦的魇灵,将她惶惶然以为自己痴心妄想的一只脚按在了地上,可另一只脚仍迟迟不敢落地,因最能给予她踏实感的那个人已死无对证。

  “魇灵品阶不同,价值不等,但再便宜也得一二百骨魂,更别说一次性收取的寄存费了,这个市价普遍五十,想来,郑毓应是将自己在无尽墟的全部身家都败在这只魇灵上了。”

  烛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浓雾,依稀传来人声。

  贺媞一面拨雾向前,一面又想起店里那年轻女子支臂在柜台上,向她解释魇灵的用途:“魇灵窃梦,窃得多了自然也能造梦。兜售魇灵的第一步是驯化魇灵,驯化魇灵后便可塑造梦境,你那旧友既买下了这只魇灵,店家肯定也照她要求造梦储存在其中。”

  郑毓,究竟为她留存了怎样一个梦呢?

  浓雾遽然散尽,接踵而至的不知是什么,贺媞心慌,扶住了身旁的东西,掌心触及似乎是略显粗糙的树皮,她抬头,垂丝海棠盛放,枝叶扶疏,娇花嫩蕊,将她带回了某一年的曲江池诗会。

  曲水流觞,诗酒风流,文人墨客高谈阔论,仕宦名流帘后听赏。

  这些人似乎见不到贺媞,一路上的仆从婢子亦无人阻她,她提着裙角在曲廊上飞奔,湖中有一四角檐亭,郑毓立在其中,统筹着诗会各项事务,她微低着头,扼袖提笔,在食单上勾勾画画,轻声细语地向家令嘱咐些什么。

  她生着一双柳眉薄唇,鼻线挺拔,沉思时喜欢将唇轻轻抿起,生人勿近得很,乍一眼不太好相与,但她提笔蘸墨,写字落笔,样样动作都放得轻柔,与她谈天都不禁也将声音落得低低的。

  她这般的人,似乎永远也不会有脾气。

  “郑毓——”

  贺媞高呼一声,又生怕自己将梦惊走似的,前进一步,轻声唤了唤:“郑毓。”

  她突然委屈起来,哽咽道:“你看看我。”

  家令接了指令,拎着那张字迹娟秀的纸疾步而去,走过贺媞时目光未曾旁落,仍看不见她。

  贺媞的心慌得很,以为郑毓也看不见她,健步上前,将那背对着她的女子紧紧抱住。

  “在找一方干净的绢子,不知怎地,想好了你似乎会哭。”郑毓有些不敢回头,一手握着丝绢,一手回握住贺媞。

  她不说还好,说了,贺媞泪如雨下,抽噎着说:“是,你最有本事了,什么都猜得到想得到,也舍得将我一个人留下来。”

  从背后拥住她的人哭得厉害,汹涌的热泪将衣服都湿透,郑毓修剪齐整的粉嫩指尖在贺媞手背上轻刮了刮,这碰触微不足道,却久违地满足了贺媞生前所不敢想,无视阴阳,横跨生死,将两人都挠了挠。

  “没有,我不舍得的。”郑毓迎风一笑,唇角无声轻勾,将世事弄人的无奈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她不提自己为家族兴荣入宫承宠悔不悔,也不说那几年自己为幽禁冷宫的贺媞奔波御前累不累,高门贵女,后宫宠妃,她在精彩纷呈值得一说的人生中翻来捡去,唯“舍不得”三个字入了眼,以温柔的笑包容了对方抛来的所有抱怨。

  贺媞微微瞪大哭红了的眼,穷追不舍:“你舍不得谁?”

  “舍不得你。”郑毓仍是在笑。

  她死于后宫倾轧,死于乌头藤,这具身子早在生下女儿时便已百孔千疮,但那些毒液似无法侵入她的精神,梦中未见斑驳伤痕,反而处处美好。

  贺媞哭过一阵,察觉郑毓动了动,紧忙道:“你别回头!”

  “为何?”郑毓握着丝绢,还待给她拭泪。

  还能为什么?

  贺媞声音闷闷的,隔着薄薄的肩背恨她一眼,道:“你容颜未老,我比你多活了十几年,已老得很了。”

  她却不在意似的轻笑一声:“这么说来,不是贺媞妹妹了,我该唤你一声姐姐?”

  眼泪挂在脸上,贺媞抬头看郑毓雪白的耳垂,姐姐妹妹的昵称颠倒,似乎没什么,又似乎有些难以言说的什么,不知怎地,她面颈俱都泛起了薄粉。

  更难料,郑毓在这时倏然回过身来,贺媞先是愣愣看着,又很快捂住了自己风霜淡覆的面容,一面后退,一面嗔道:“说了别看……”

  郑毓温润地笑,默不作声地挨过去,在贺媞快跌下台阶时揽住了腰身,将她拥入怀中,抬起另一只手,柔软的丝绢擦过她被眼泪洗过几道的眼。

  贺媞眼周细细的纹路不问而入,在视线中狠狠一剜,郑毓唇边流出轻叹一声,叹惋的不是朱颜辞镜,人间留不住,而是对方为自己蹉跎了几多岁月。

  “没有,你从未变过。”郑毓抚了抚她被泪沾湿的鬓发,笑意不减,“你我初见那年,赠我见风消时,你也同眼下一般,容易害羞。”

  她的指腹滑下时,顺道在贺媞发烫的腮颊捏了捏,仍将见识过数十个春秋的妇人视作当年少女。

  撩了又撩,心头怎能不起火?

  贺媞攥住郑毓细白的腕子,扬起下巴去吻她,齿尖磨着唇肉,似幼犬初生的乳牙,心痒,牙也痒,困在名为情的笼中,只能咬人来磨牙,虽不知收力,却没有多痛。

  郑毓由着贺媞吮咬,又以掌心扶住她后脑,将她留下的湿热痕迹一点点吻回去,渐渐使她骨酥腿软,贺媞微微仰起颈子,在她怀中发出了得偿所愿的呢喃:“终于……终于……”

  曲江池边五月近夏,海棠花不眠。

  春日未迟,相逢有时。

  作者有话说:

  明天要早起搬砖,写得有点短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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