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结交, 无人往来,又是破例入的御史台,如此种种, 想不遭人嫉恨都难。

  听闻庄晏宁步入仕途后混得颇为狼狈艰难,察院的同僚常以前辈自居, 说她作为后生应多锻炼,懒怠恐会辜负圣恩, 于是理所当然地将费力不讨好的活丢给她干, 以致她即便不值宿也常常只能待在公房点灯通宵, 想必很少回家。

  这么一来,她住的地方会有多冷清?

  邬云心来之前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迈过门槛还是禁不住一步三咋舌,小小一间宅院, 四处布满了灰, 用来蓄水的水缸已快见底了, 朱姓邻里养在墙根的爬藤翻过矮墙占了三分地, 无人收拾,扶墙盛放了个满目姹紫嫣红, 反倒撑起这片灰扑扑里的唯一艳色。

  院中并无停马桩,邬云心牵马向绿油油的一株孤树走去,树底下落叶满地, 早被太阳晒干了水分, 半死不活地躺着,一人一马踩在上头,枯叶纷纷碎在足底, 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 仿佛投胎前舒服的一声声喟叹。

  将缰绳与树干合绑, 自马鞍处取下沉甸甸的网兜捧在怀里,邬云心看着水缸叹了声气,原本还想在水里冰一冰再划开来吃,哪料到水都没有!

  这过的甚日子?庄晏宁不会伤处溃烂无人管,悄无声息地死在里头了罢?

  邬云心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疾步向里走去,三两步迈上台阶,开门嚷道:“庄晏宁——”

  她突然出现,又嚷得急,趴在床榻上的人昏睡中惊醒,回头看了眼,怔道:“是你?”

  屋内陈设简单,几无装饰,邬云心站在门外便将大致布局尽收眼底,但因朝向不好,白日里也黑黢黢的,她看不清庄晏宁微妙的神色变化,来不及细品其口吻中的些许失落,先抚了抚胸口:“谢天谢地,你还没死。”

  庄晏宁虚弱地笑了一声:“你就这么盼着我死?”

  “还有力气说笑,瞧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先去将瓜开了。”

  邬云心懒得与她计较,捧着瓜去了厨下,不一会儿又折返回来,为难道:“你这里就没有一把能用的刀么?”

  “你适才去了没找到?”

  邬云心对自己的眼力产生了怀疑,又去一趟,又折返回来,只不过这次握了把劈柴用的刀,她连人带刀煞气十足地往榻边一杵,咬牙道:“你别告诉我就是这把?”

  “不能用么?”庄晏宁悄悄松开将瓷枕攥得发白的指尖,紧蹙的眉梢也松几分,抬眼无辜地向她眨了眨。

  邬云心:“……”

  将劈柴刀一扔,拎着网兜将瓜抖落案上,邬云心蹲实了马步,两手一左一右扶着瓜,作出向外掰开的动作,腮帮一咬,瓜应声而开,裂成了大小不一的几瓣,沙瓤鲜红,汁水四溢,清脆的破开声一听便是好瓜。

  这下傻眼的成了庄晏宁。

  “承让承让,咱们都水监的向来力气比较大,徒手开瓜也不是不行,没能将我气得七窍生烟,庄御史怕是要失望了。”邬云心拂一拂坐席上的灰,坐下后捡了瓣瓜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庄晏宁舔了下干裂的嘴唇,没像平日一般与她有来有回地斗嘴,疲惫地将眼皮一合,道:“才从洛州回来,你既要向上官述职,又有许多文书需归档,好不容易休沐,来我这儿作甚?”

  “来瞧瞧你死没死,死了给你收尸,没死么……”邬云心走到榻边,蹲在庄晏宁身侧,将精挑细选的一牙瓜塞给她,笑道,“有福同享,可别说我不够朋友。”

  庄晏宁大半日未进米水,对食物的渴望在瓜香盈鼻的这刻如潮席卷而至,叫她说不出拒绝的话,犹豫一会儿,便小口小口地抿起了瓜肉,不知是否因为忘了,竟没有反驳邬云心“朋友”一说。

  “谢谢。”解渴消暑的瓜落了肚,庄晏宁无力去寻丝绢,胡乱用手背揩了揩嘴角,好似活过来了一些,侧过脸道,“但你探望朋友的方式着实有些特别。”

  邬云心坐在榻边,执着一药瓶端详:“我一不会庖厨二不会熬药,本人亲至已是最大的礼遇,更何况还破费买了个瓜,说来……你这伤有人给你上过药了罢?”

  “嗯。”庄晏宁提不起气力笑她自夸自擂,只轻轻应了一声。

  官员受杖不是什么稀罕事,但通常只为惩戒不妨碍性命,都会叫太医署的医学博士及时照看,以免个别体弱胆小者不慎在杖下毙命。

  庄晏宁察觉邬云心似乎动了动,忙将手伸向后按住她的腕子,执着道:“小伤,不要紧,你就别掀开来瞧叫我丢脸了。”

  “二十杖原本算不得什么,但谁让你办了洛州的差事得罪了崔氏,姚勉与崔放走得那般近,他身为御史台的主官岂会轻易放过你?”邬云心握住她掌心不放,只见手腕上淤痕深深,应是她昨日被绑在刑凳上时与绳索磨出的伤痕。

  宫里的板子讲究颇深,执杖的内宦俱都受过苦训,数目是这个数目,轻重其实俱都听凭下令之人差遣。

  照理说来,庄晏宁该是在她的直属上司御史中丞处受罚,邬云心晓得那位姓司的官员,她素来体恤下属,吩咐一声,将这二十板子糊弄过去,断不至于到下不了榻的地步,可是瞧庄晏宁眼下情况,没有个六七日怕是好不了的,若非姚勉掺和都无法解释这其中出入。

  “监察御史身为风宪官,理应率百官范,这怪不得姚……”

  “欸,差不多得了。”邬云心听不下去,截断她道,“咱们走了一趟洛州,我还不知道你德性?”

  庄晏宁张了张嘴,却是笑了笑,懒得反驳,她算是领会到邬云心交友的七字真诀了——死缠到底,不要脸。

  鞭子能驯马,亦能驯人,邬云心只依稀觉得庄晏宁不是能被一顿板笞收服的性格,这会儿难得乖顺,多半是伤处太痛,她脑后反骨与身上尖刺暂时偃旗息鼓了。

  “因这一遭,崔放暂退幕后,也叫党羽收了爪牙低调行事,中枢气焰稍弱,陛下重设玄鹤卫一事总算没什么阻挠地摆到了明面上,执掌玄鹤卫的上虞君昨日受封受印,你猜那人是谁?”邬云心翘着腿,随意望向壁上一处字画,“你可听过宸妃?”

  未及庄晏宁回答,她自顾自道:“我也只是听过,没见过,都说宸妃姿容出尘,可惜后来毁了容,不过她与先帝育有一女,那位殿下肖似其母,也是个谪仙一般的人物。”

  “玄鹤卫私设刑狱,逼供手段残忍,历任上虞君皆被朝野视为煞神,纷纷敬而远之,陛下却叫这么一位殿下来掌管,着实耐人寻味。”

  庄晏宁忽而道:“她很合适。”

  “什么?”

  邬云心对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头疼得很,但也有朋友曾为她解惑,陛下即位不久,从前又在远离长安的北境,未在朝中深植势力,喉舌又多半为以崔放为首的士林所控,她能用的人不多,上虞君地位特殊,这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更适宜的人选。

  “她只是看着心软罢了。”庄晏宁低声说道。

  口吻含糊,以致邬云心压根没听清,无论任她如何追问,庄晏宁也不肯再说了。

  后来,邬云心与她说起北庭十二军不日班师回朝之事,又起身去拾掇桌案上的瓜皮碎屑,似乎还干了些别的什么……庄晏宁连她几时走的都未留意,因她无意间提起的上虞君而沉浸在另一番沉思中。那日,崔庸遽然死在狱中,她的诧异并非装出来的,而是真的对这事毫不知情。

  她甘愿沦为棋子,也愿意为沈知蕴倾尽所有,见面不相识,不能常伴左右,她说服了自己接受这一切,以为牺牲的这些能换来心意上的亲密无间,到头来,她却仍被划除在外。

  沈知蕴未能像她希望的那样深付信任,或许她与温如酒、司妩司姝,甚至与余婉都是一样的,属下罢了,哪有什么特殊可言?

  揽松楼。

  余婉迈入店肆,择窗边而坐,不多时,来了位杂役招呼道:“娘子要些什么?”

  她接连报了几道菜名,却都是诸如樱桃酥酪吃不出樱桃味,胡麻饼不要脆的要软的这类无理要求,浑似来砸人招牌的,那杂役面露为难,却展臂指向厨下,道:“娘子要求忒多,我记不住,不如亲自过去说与厨子听。”

  余婉道:“好。”

  于是起身走了过去,待她掀帘步入里间,身后杂役替她将门从外面合上,只留她与厨子二人。

  “阁主有何指示,竟劳你大驾。”一女子站在灶台前,面貌被蒸笼的白气笼罩得模糊。

  余婉道:“恰好路过,便走这一趟。”

  她从怀中摸出信,递了过去。

  温如酒暂放下揉面的活,侧过身,自腾腾热气中显露真容,五官生得周正,却也因周正而失了些许记忆点,人如其名,骨中仿佛温润又似酒醇厚炽烈,低眉割开信件,小刀在她指间似也隐去锋利,抬眸时嘴角似笑非笑,无端使人脊背生寒:“何久诚?涉及朝廷,须弥阁恐怕不好出面。”

  “以玄鹤卫名义,叫他供出殿下想要的东西。”

  弯腰蹲下,将信丢进火中燎成了灰,温如酒道:“逼供,这我倒是熟得很,随后呢?是杀是留?”

  余婉道:“殿下说此人留着无用,任你处置。”

  “那便叫绿腰尝尝他的血好不好喝了。”温如酒抬臂支颐,一条通体碧绿的细长小蛇从领口钻出,绕过她颈项,嘶嘶吐信。

  余婉看了眼这冷血的畜牲,未几,温如酒奇怪道:“你还不走?”

  她起了身,并指将绿腰从颈间捉下,绿腰立时如绿色丝绦一般缠绕在她臂间,探头探脑地与她玩闹起来。

  余婉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似下定了决心,向温如酒问道:“陛下那时下的蛊当真有用?”

  “什么蛊?”温如酒醒过神来,“你是说我阿娘独门秘制的断情蛊?”

  她在绿腰的脑袋上轻轻点了点,回味起余婉适才犹豫的神色,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笑了起来:“你别告诉我,阁主已经对人动了心?”

  与此同时,才被邬云心合上的房门被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推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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