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东西叫做蛋糕, 你从前不是吃过一次?怎么……” ·

  眼前这人生着与李识意一模一样的面容,她这一问,康瑶琴想都未想便脱口而出, 说着说着,却蓦地住了嘴。

  “李识意”眼底闪过些微不易察觉的伤痛之色, 随即别开目光去,松软可口的蛋糕仿佛在这一刻化为了无形利刃, 多看一眼便是在剜她的心。

  康瑶琴目睹她神色变化, 对适才不经考虑的回答感到万分后悔。

  从前吃过一次的是李识意, 她眼前这人却并非李识意,不认识蛋糕很正常。

  尽管那次是下厨苦手的康瑶琴第一次到厨房做吃的,因为能够获取的食材与工具十分有限,蛋糕烤制出来的效果也不尽如人意。

  认真说来, 这次的成品其实比上次好得多, 但“第一次”的含义本就非比寻常。

  李怀疏今日是第一次吃到蛋糕, 几年前的李识意也是第一次吃到蛋糕——还不是因为过生辰, 只是康瑶琴心血来潮做给这个贪吃鬼尝尝罢了。

  可是从女儿的角度来说,李怀疏今日得到的实际上已没什么稀罕了。

  亲生的兄弟姐妹也时常争做父母心里的那个第一, 更何况李识意仅仅只是康瑶琴名义上的养女,李怀疏上辈子可能从来都没想通过,为什么无论她如何努力, 如何懂事, 如何优异,也从来不会成为母亲考虑的首选。

  她不敢奢求什么偏心,只是盼望着康瑶琴也会将类似的第一次给予她, 哪怕只是一次都好。

  从儿时奶声奶气叫唤的阿娘到不知何时只会以母亲相称, 这份疏离的背后究竟有多少次希望落空, 是从来都不愿亲近还是被伤过太多次心不敢亲近?

  答案显而易见,她似乎已经慢慢学会不去期待。

  兴许李怀疏早在某个时候就将自己视作了母亲根本就不想要的那个孩子,所以后来自苦自伤又自毁,不过是从小到大的遭遇令她习惯了没有人会将自己放在心上,这世上所有人都比她重要,兼之肩负着家国重任,她觉得自我牺牲去成全他人没什么不好。

  回首往事,许多事在回忆中已模糊得有如云雾,康瑶琴自认的确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她来到这个时代本就是个意外,连母亲这个身份也像是从天而降。

  那日,她毫无准备地承受着临盆的剧烈阵痛,一盆盆热水端进来,又一盆盆血水端出去,她汗如浆出,痛得恨不能立马去死,别说生孩子了,她连恋爱都没谈过,当下只能木偶一般麻木地听从稳婆的口令,用力,用力,再用力……

  而前一刻的姚覃还在窗明几净的图书馆准备自己的研究生复试,她是老师同学眼中当之无愧的卷王,身体不舒服也不耽误学习上进。

  后来怎么晕倒的已经忘了,等再醒来,自己莫名其妙成了正在生产的产妇,不知过了多久,乳母将一个皱巴巴的婴孩抱到她面前,说这是她的女儿,襁褓中的婴孩哭哭啼啼,吵闹不休,难听的声音直冲耳膜,她只觉得天都塌了。

  没有十月怀胎,没有脐带日夜输送营养的维系,没有母体初次感受到胎心跳动的欣喜,又给自己带来了身与心的双重痛苦,她怎么会对这个孩子产生爱?

  如果以身穿的那一天——也就是生产的那天作为开始,实际上姚覃与呱呱坠地的李怀疏一样都是新生。

  没有谁是生来就会当母亲的,面对脚底下这个陌生得连史册中都毫无记载的时代,无所适从的姚覃又与婴孩有多大区别呢?

  姚覃成了康瑶琴,封建时代封建大家族里替夫君管理庶务的女主人,她被这样的身份困在了后院,且将一辈子困在后院,穿越之前所有没有实现的梦想都成了空谈。

  直到血咒先后夺走了李元昶几个儿子的性命,李怀疏成为府君的唯一人选,康瑶琴对她没有尽过一日母亲应尽的责任,却犯了天下父母都会犯的一个错误:对孩子寄予厚望,强求他们填补自己人生的缺憾。

  她没有走过母亲应该走的历程,才会后知后觉意识到,母亲这个身份除了冰冷而严苛的教导以外,还应该有陪伴与关心。

  所谓的后知后觉来得很迟很迟,迟得她们之间的裂隙已如鸿沟天堑,稍稍瞥一眼都觉得心力交瘁,无计可施。

  那个时候,康瑶琴又恰好在李识意身上找到了当母亲的感觉,她与这个孩子很投缘,至少在“吃”这件事上是这样,人与人很多时候就是靠一个相似就能生出好感,继而有无限可能。

  但她与李怀疏难道就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么?要说是没有缘分,可为何命运偏偏让她们做母女?

  康瑶琴百思不得其解。

  毫无疑问的是,假设重来一次,十之八九依然是这样的走向这样的结局。

  “观音奴……”康瑶琴陷在回忆中,被无力感笼罩着,怔怔望着眼前虚空,喃喃道。

  她作为穿越者早就发觉了李怀疏的异常,接受重生这种离谱的设定对于她这个现代人来说更是不在话下。

  但李怀疏不知道这些,听见这个乳名,她眼皮一跳,尔后磕磕绊绊地说道:“阿……阿娘,你是又想念阿姐了么?”

  心说总不可能康瑶琴也觉得她不对劲罢?她究竟演得有多差,才会瞒不过沈令仪,也瞒不过康瑶琴。

  “兴许罢。”康瑶琴默然片刻,才自嘴角勉强牵出一丝笑容。

  她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做出来的蛋糕,觉得弄巧成拙,不禁一阵心烦气躁,从旁边拉过食盒,口中道:“你身子不好,这个蛋糕吃下去容易积食,就不吃了罢。”

  李怀疏伸手制止了她的举动,掌心覆在她手腕上,像被烫着一样,很快便收回手来,似是对与康瑶琴肌肤相触的亲近感到很不适应,咳嗽一声,道:“就吃一些,我尝尝味道,没事的。”

  康瑶琴便没再收拾,而是静静地看着李怀疏握着小匙,从蛋糕上舀了第一口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又舀了第二口,第三口……她脸上终于慢慢绽出笑容。

  “好吃么?”

  “嗯,很甜。”

  康瑶琴笑得愈发开心,李怀疏本有些吃不下了,但在她期待的注视下又继续埋头吃,直至那种饱腹的感觉都快堵到了胸口,才不得不停下。

  “吃不下就不吃了,先收起来放在一旁罢。”康瑶琴从李怀疏手中接过小匙,拾掇着桌案上餐后的残局。

  她心情很好,唇角的笑容一直没放下来,李怀疏心里不禁有些难过,想起从前七娘总能逗得母亲开怀大笑,而自己绞尽脑汁也至多使得母亲笑一笑,原来只要她不是李怀疏,只要她是母亲偏心的那个孩子,讨她欢心竟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李怀疏心里很清楚,即便没有七娘的到来,她与康瑶琴的母女关系也无法缓和调解。

  这事怨不得七娘,也怨不得任何人,或许母亲对她就像她对沈令仪一般,无论是不爱偏要装□□,或是爱偏要装作不爱,都是勉强,都是自欺欺人。

  “你还想吃些什么,我下次再给你带来。”康瑶琴本想说做了给你带来,但她对自己根本拿不出手的厨艺还是有点底数的,不敢妄自托大。

  李怀疏垂眼,声若蚊蝇:“没有下次了。”

  她没有在说气话。

  地府与人间时间流速不同,虽然谢浮名与弥因已离开了许久,但她们逗留地府可能只是一日半日,李怀疏仍在等待,等待自己魂归地府与人间斩断所有联系的那一日。

  届时,如眼下这般母女悠闲话家常的时光的确不会再有了。

  “是什么?”康瑶琴没有听清,还以为她真的说出了自己想吃的菜名,挑眉问道。

  李怀疏摆摆头,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没什么。”

  自从得了沈令仪的恩典,康瑶琴有空便会到这清凉殿来,也不做什么,就是蹭吃蹭喝,与女儿一道谈天说笑,常常是她起的话题,李怀疏便顺着聊下去。

  李怀疏起初觉得浑身难受,她实在演不出似七娘那般的亲昵状,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但今日那种不适感又萦绕着她,更奇怪的是,康瑶琴也不像往常那般厚脸皮了,张了几次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待着未免太尴尬,李怀疏想起最近孔曼云对她说起李砚请她诊脉,身体似乎不大好了,可能又是那血咒在暗中作怪。

  她略有耳闻这血咒与七娘有关,但究竟是何关系却无从得知,七娘入府时她还在碎叶城,所以有很多事情都不晓得。

  “……咳,阿娘……”

  李怀疏掩唇咳嗽,这别扭的称呼令她耳廓微微泛起红来,康瑶琴看着觉得可爱,想伸手去摸,却也觉得别扭,指间摩挲了两下,忍耐住了。

  “我寻死不能,醒来以后就失忆了,不记得从前的事,你能与我说说我爹娘的事么?”

  康瑶琴捉袖轻笑一声,李怀疏不明所以,却觉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包容中透出一股子莫名的犀利,有一种被过来人勘破所有的错觉。

  “你的生父名曰李侪,是李氏比较疏远的一个旁支子弟,母亲是谁我却不知。”康瑶琴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当时我尚未掌家,当家主母仍是你的祖母,让我收养你也是她的嘱咐。”

  “其余的事情我一概不知,那时也对这些事情没什么兴趣,不想刨根究底。”

  康瑶琴走后不久,骆方又春风得意地迈入殿中,李怀疏见他一脸坏笑便知道准没好事,果然,两仪殿那边传来口谕,沈令仪晚上要歇在这里,命清凉殿早做好准备。

  “又来。”李怀疏无奈地揉着眉心,心说莫非又要像上次那样装疯卖傻,一会儿是李识意,一会儿是李怀疏么?

  作者有话说:

  换了别的码字软件,还在驯服排版中……

  晚上应该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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