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江母站在旁边,关心地问道:“是谁住院了吗?”
江书洲眉头依旧没松开。比起关心担忧,或者伤心,那神情更像是一种疑惑,好像大脑还没分辨电话另一头的内容。
他看了看面前年迈的父母,心中为数不多的一点良心作祟,到底将这个消息给隐瞒了下来,他怕他们一口气喘不上来一起进医院了:“……是一个朋友,我这会儿得去一趟看看情况。”
江父不满道:“这个点?什么朋友啊。”
什么朋友?
其实这会儿搪塞一句“一个关系不错的老朋友”就能顺利过关了。
可在这声并不走心的质问中,江书洲刹那间竟然真的开始思考江乔对他来说到底算什么。
弟弟?……那都是曾经的事了。
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那自己又为什么要去医院?
“书洲?”江母拧起眉,唤了一声,她发现自己这个一向淡然稳重的大儿子此时竟然在微微发抖,“到底是谁住院了?”
江书洲握紧了手机,一个字都没再说出口。
不是不愿说,而是心实在太乱,已无法再费心思编任何的谎话出来了。
李秘书刚开车走了没多久,就又被江书洲一个电话给喊了回来。
去医院的路上,雨渐渐小了,瓢盆大雨变成了绵绵细雨。
江书洲坐在后座,按开了车窗,让细密的雨丝扫进车里。
窗外被雨水浸透了的微凉夜风拂面吹来,他看着街旁昏黄的路灯,忽然想:会不会是医院弄错了?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其实自己根本就没有接到江乔打来的电话,所有都是他喝醉了做的一场梦。
江乔……
死了?
那是什么意思?
江书洲低下了头,看向自己的手掌,窗外的落影一片片扫在他手上,又飞速向后掠过。
死。
这个字谁都认得,也知道其中含义。
可江书洲此刻却像个文盲一样,望着这个字陷入了一阵前所未有的迷茫之中。
江乔今年才二十三,几个月前才刚过完生日。他被赶出了江家,但似乎也找了个住处和工作活了下去。再过几天,江父江母划给他的股份就会到账,那时候,江乔就又能做衣食无忧的小少爷了。
人生正值大好年华,他又怎么可能会死?
不可能。
绝对是弄错了,说不定是诈骗电话。好好想想,江乔可是江家的小少爷,他在A市为非作歹了那么多年,那么招摇,就算一朝被赶出了江家,但除了圈子里的人以外,这个消息还没正式放出去。
江乔这些年都活在江家的保护伞内,除了这几个月,一定是有人寻到了这几个月的空档,把他绑架了,以此为借口,讨要绑架费。
可如果人死了,还能以什么作为绑架的要挟呢?
对了,这也可能这是江乔的恶作剧,目的是用这个方法惩戒自己。只要自己到了医院,就一定会看到江乔恶作剧成功的笑脸。
像以往无数次那样。
是的,像以往无数次那样。
十几年前的记忆在此时又继续延伸了下去。
五岁的江乔过了一个被所有人围绕祝福的,幸福的生日。而那一年,江书洲的十一岁生日却刚好与一个奥数竞赛撞到了一起。
那一天,江父江母甚至不记得那是他的生日,对他说的唯一几句话,也是让他要好好比赛,认真答题。
十岁的江书洲已足够早熟,他失落,却在无数次的失落中,习惯了这种感觉。
那天的竞赛只用了一个上午就比完了,江书洲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留下来等待成绩,而是坐车回了家。
他心中的某个角落里似乎还抱有着某种期待,一种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情不自禁的期待。
可江书洲的期待注定是要落空的。
那一天中午和下午,全家人都在为另一件事而四处忙碌——五岁的江乔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完全不见了人影。
这可急坏了江父江母,当时几乎所有的佣人都出动了,只为了寻找江乔。
本该成为那一天主角的江书洲,一边痛恨着这个只会坏事的弟弟,一边跟着在家里四处翻找。
最后午夜十二点铃声敲响的时候,江母的报警电话都打出去了,江乔却像是变魔术一样,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
那是江母第一次对江乔发脾气,不过也只是象征性的说了几句,便抱着江乔痛哭起来。
累了一天的失望透顶的江书洲看着这母子情深的一幕,面无表情地回了房间。
却不想刚睡下,房门就被敲响了。
门外站着的竟然是江乔。
五岁的江乔很小只,但已经有了日后飞扬跋扈的雏形,他笑嘻嘻地看着一脸冷漠的哥哥,丝毫没被吓退,而是眨着眼小声道:“哥哥,生日快乐呀!这就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你喜欢不喜欢?”
江书洲差点以为江乔是在挑衅自己。
可那句“生日快乐”又让他稍微恢复了一点理智。他用仅存的那点理智,压着怒火:“什么叫生日礼物?”
五岁的江乔笑着说:“因为哥哥好像很不喜欢看见我,所以我想,在哥哥的生日这天,我就消失好啦。这不就是我能送给哥哥最好的生日礼物吗?我可想了很久很久呢!”
小孩的眼睛里亮着剔透的光,皎洁无暇,一眼就能看到底。
他是真心这么觉得的。
所以才会一直在某个角落里,躲藏到午夜十二点。
现在的江乔大概早已经忘了那时的事情了。
可此时此刻的江书洲,却与十八年前的自己无声重叠,怔愣着喃喃:“不是的……”
我不是讨厌你。
我只是……
只是羡慕你。
而“羡慕”这个词,江书洲一路逃了很久很久,他不想承认自己羡慕着江乔拥有的亲情和爱情,因为他注定永远都无法得到,如果羡慕,那会让他显得非常可悲。
因此他逃了十八年,最后却还是在如今这个雨夜里,被它给抓住了。
江书洲在这一刻终于后悔了,就像十一岁生日时一样后悔了。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希望江乔消失。
所以这一次……江乔也一定会一样的突然出现吧?
李秘书握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往后座看了一眼:“江总,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江书洲沉默半响,开口道:“……北盘山公路,是不是发生了场车祸?”
问出口的瞬间,江书洲只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那就是:“没有。”
可李秘书的回复是:“是的,江总,约两个半小时前,北盘山公路发生了大货车与面包车相撞的事件,车上六人全部死亡。”
恰逢红绿灯,他又看了眼后视镜,只见后座上那个从来精明狡黠的男人竟然罕见地露出了失魂落魄的模样。
好像自己方才的话将什么东西从他的胸膛里给硬生生地掏了出来。
身为秘书,对上司的私事不应多言,但也要有自己的猜测。
虽然这猜测有点荒谬,但李秘书还是试探道:“江总,那场车祸里是有您认识的人吗?”
按往常来说,自己这番话必然是要被江书洲叱责“多事”的。
可此时,江书洲什么都没说,愣了会神,突然道:“加速。”
李秘书愣了下:“什么?”
“快点……再快点到医院里去。”说完这句话,江书洲闭上眼睛,靠在了后座,脸色依旧难看,但方才因失态而泄露的情绪已经被尽数收起。
恐怕真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李秘书识趣地闭紧了嘴巴,脚下微微用力,将油门踩的更深。
反正这车挂的是江大少的车牌,超速扣得也是江大少的驾照分。于是李秘书的速超的毫无心理负担,黑色豪车如一道闪电,穿梭过夜色,朝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快到医院的时候,李秘书的电话响起,扰了车内一路的宁静。他低声说了声“抱歉”,看了眼手机屏幕,向后座问道:“江总,是沈总的电话,要不要接?”
江书洲抿唇,看口型是想说“不要”,可话说出来,却是:“沈总?沈随?”
李秘书:“是。”
江书洲看了眼远处医院楼顶上被红灯映亮的“急诊”两个大字,不知想起了什么,竟突然笑了一声。
他说:“接了吧。”
李秘书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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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沈随已经回了丽景天城,临睡前才突然想起还有一份重要文件被压在江书洲那里还没批复。那份文件第二天的晨间例会要用,因此即便知道会打扰,他也还是打了这通电话。
他打给的人是李秘书,却不想电话接通后,传来的是江书洲的声音。
沈随想:这也刚好,免得传话麻烦了。
他道:“江总,打扰您休息了,一周前我往您那边传了份有关建设新城开发区商圈的文件,不知道您看过了没有……”
“沈总,”江书洲打断了他的话,“您现在空着吗?”
沈随怔了下,第一反应就是江书洲有事要找自己。
他看了眼时间,两点二十。
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睡衣,实在想不明白江书洲这个点了能有什么事要找自己?
他们的私交好像也不怎么好吧。
沈随选了个不表明立场的折中回答:“刚处理完工作。”
“那正好啊。”江书洲摸了下自己的西装口袋,从里面抽出一根烟,“来趟市立医院吧。”
这三更半夜,也没个前因后果的,就让人往医院跑?沈随有点莫名其妙,又想到,有没有可能是江老爷子身体不舒服,住院了?
那自己身为江氏的总经理,的确是要到场的。
沈随走向衣帽间,一边解睡衣扣子,一边道:“是江董事长身体出问题了吗?”
“不是。”
想到自己接下来会说出来的话,江书洲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心里竟然有一种类似于报复的快感。
不过那种快感比起痛痛快快的复仇,更像是一种共感——通过揭开自己身上的伤疤,让他人也感受到相同的痛苦。
他用近乎残忍的语气,故作轻松地道:“江乔出车祸死了,我想你身为他的前夫,或许应该来见他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