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二。

  纪文良和金柯鹿成亲大喜的日子。

  这是战乱后大家来渝昌的头一件喜事,开设田地的事情已然进入了尾声,各家各户闲散着在等过年,自都要去吃酒,不说也是格外的热闹。

  纪文良小两口也把席面儿办的很热闹,自几个月前逢十纪文良便必去城里采办些东西,一回采办一点,慢慢把婚宴的东西都置办了齐全。

  这月里桃榆也正好出了月子,一大早他便起了身,今天他要过去草场村那边给金柯鹿梳洗换嫁衣。

  这朝他是既当娘家人又当婆家人。

  “草场这边是没有水不成,怎的一大早就吃起酒来了。”

  桃榆踏进金柯鹿的房间还没见着人,就先闻到了一股酒味。

  “桃榆你可算来了,快进来!”

  话音刚落,一道穿着亵衣的身影便闪了过来,一把拉住桃榆往里走。

  “我们北域游族成亲都简单,两个人穿一身新衣在尊长的见证下拜个堂就完事了,哪里像南边这么多礼节。”

  “阿良送来了大箱小箱的东西,成亲又不让见面,我手底下的仆族都不会弄这许多的东西。我都快急死了,所以喝了两口酒压压惊。”

  桃榆笑了出来:“我还当是你紧张喝酒壮行呢。”

  “那不能够!好不易能名正言顺睡在一个被窝,我才不紧张。”

  桃榆笑的更盛了些:“来吧,我给你梳妆。”

  “成,你们几个都先出去吧,桃榆会帮我收拾花”

  大大咧咧的金柯鹿难得的配合,由着桃榆给他梳头发,在脸上捣弄。

  其实金柯鹿五官端正,已然是好相貌,只不过生活在常年风沙的北域,脸上难免粗糙些,来南边养了半年,已然有转好迹象,简单涂点膏也就好了。

  他仰躺在椅子上,由着桃榆在他脸上捣弄。

  不一会儿,他就觉得自己身上有了一股药香味儿。

  “好了。”

  “这么快!?”

  金柯鹿慌忙拿了铜镜来照自己,束好头发,又做了简单的装点,已然是精神了许多。

  他左右的看着自己:“和我想象中涂红脸腮帮子也差太多了。”

  “你要是喜欢那种,我也可以给你弄。”

  桃榆合上妆奁。

  “别别,我要是弄成那副模样,不得被笑话多久啊。”

  金柯鹿有些迫不及待道:“我要换喜服了!吴姐送来的喜服好看的不得了,我都巴不得能抱着睡。”

  “吴三姐姐可是同州有名的织造娘,她做的衣服好看也是寻常。”

  桃榆去把喜服取了出来,一眼便可见是吴怜荷的手艺,当初他的媳喜服也是她做的。

  倒是叫他也想起,当初他和霍戍成亲也是这样一个冬天,晃眼竟然就是两三年的光景。

  只道是时光匆匆,岁月不饶人。

  “好看。”

  金柯鹿身形高挑,一身衣服穿着反倒是比寻常哥儿板正很多。

  桃榆由衷的赞扬了一句。

  金柯鹿听此,喜滋滋地正要去照镜子,忽得却止住了步子警惕道:“外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今天办席面儿,当是有人过来看热闹了吧。”

  桃榆不明所以,下意识地往门口望了一眼,静下来倒还真是听到外面的声音更大了些。

  不过今天大喜的日子,人多本就吵嚷,也并不奇怪。

  “不行,我得出去看看。”

  金柯鹿说着却提起衣摆就要出去。

  桃榆连忙拦住人:“你这样子怎么能出去,你别急,就在这里面待着。我出去先看看,有事就进来通知你行吧?”

  金柯鹿看自己一身喜服,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那好吧,我在这里等着你,快去快回。”

  桃榆无奈跑出去,当头就见着几个人扣着两张生面孔去了柴房的方向。

  “老实点儿!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那是什么人!?”

  桃榆吃惊于金柯鹿的耳力,竟这样也能听出外头的不对劲。

  “村里的值守队伍发现有人好像在暗中窥探,合力去扣了下来。”

  好在是有了之前的经验和教训,这样欢喜的日子里,值守队伍的人反倒是比平时还要更加警惕。否则还真要叫这些人趁乱钻了空子。

  霍戍看见桃榆出来,上前同他解释了一声。

  今早上他送桃榆过来,就还没有回去。

  “是什么人啊,瞧样子也看不出来。”

  桃榆有些担心,毕竟也是几经周折吓怕了,而且今天又是大喜的日子,要是出点事情可就不好了。

  “我让先给关着,葛亮已经过去审问了。”

  霍戍拍了拍桃榆的手:“我在带人去附近巡查一圈,另外给林村那边打声招呼,看看还有没有同党。”

  “好,那你小心。”

  桃榆去给金柯鹿说了一声,金柯鹿那小暴脾气几乎炸起来。

  “敢在我大喜的日子里来闹事,看我不抽死他!”

  桃榆拉着人,给他倒了杯茶降降火:“今天你大喜,就别在打打杀杀的了,让他们去处理吧。”

  好在是霍戍带人巡查了一番,并没有发现同党。

  他回来问葛亮审问的如何。

  “嘴硬得很,一口咬死说是前乌江村里的人,是打柴才走到这边来的。说听见这边很热闹,荒郊野岭的还以为撞见了鬼,看着是大白天壮着胆子过来瞧了瞧。”

  葛亮道:“一问村里的情况全都答的上来。”

  霍戍道:“有没有看他们带了什么武器。”

  “看了,就是两把砍柴刀。倒是有些像防身武器,不过这一代的村民家里有点条件的都是用这样的砍柴刀,也是为了预防遇见土匪。”

  霍戍默了默,道:“一会儿把人放了。”

  葛亮闻言眉心一动,正想说这样放了是不是有点大意,就见着霍戍的神色有异。

  他立马会意:“我这就去办。”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东南部这一带土匪多,我们就是一些逃难来的,老百姓,也是被匪徒给闹怕了。看见有人来也是吓到了。”

  “还望两位兄弟莫要见气,以后村子之间常来常往才是。”

  两个被抓的人很快就被放了出来。

  葛亮送着两人,不断告歉。

  “你们也不容易,我们住在这一带也是晓得这边的情况,现在既然晓得了,这边是良民,往后我们也就都不怕了。”

  “是是是。”

  两个男子大方的打量着草场村,道:“你们这边还挺热闹的,住了不少人吧。”

  “也就几十号人,老弱妇孺多,你瞧这这不是才开垦了田地嘛,想着能够踏实的过日子。我们一行逃难来到这里,天无绝人之路瞧见这里有空置的屋舍,也就住了进来,别的都不怕,就怕有匪徒。”

  “今天村子里有喜事,哥两个要是不介意的话,不妨在这边吃个薄酒再走吧。”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随后道:“好啊。”

  “好好好!快请。”

  两人半推半就地在这边吃了午饭,说晚饭正席面要是吃了回去就该天黑了,路上不安全,于是这头也没有强留,由着两人走。

  大伙儿见此只是闹了个误会,也都松了口气。

  草场村还是该热闹热闹,婚宴照常进行。

  大家观礼拜堂吃喜酒,一直闹腾到了天黑。

  桃榆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了,散席以后,纪家一大家子才一起结伴回去。

  回去的路上,桃榆发现他三姑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也来了,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早知道先前两人说要成亲的时候,他三姑是日也骂夜也骂,他还以为他是绝对不可能过来吃喜酒的,倒是不想还真是舍得下脸皮。

  她权当没有之前那一茬一般,自顾自地说:“今儿这边还办得挺热闹的,要是什么时候袁飞也这么热闹一场就好。大哥二哥,小六小七,你们这些做叔伯的可也给你们的侄儿留些心吧。”

  一家人倒也不想揭她的短,想当初她想安排袁飞和桃榆,事情没成阴阳怪气了许久,最后还不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好好好,现在日子平顺好起来了,能给袁飞物色到一定给他物色。”

  高兴的日子,大家也没驳她的面子。

  一起盘算着纪家小辈里还没有成亲的孩子什么时候能有个着落。

  桃榆现在已经不是大家担心的对象了,他自不必去参加这些话题。

  大家一起步行回去,霍戍抱着小桃核儿走在前头,他就跟在后头逗襁褓里的小家伙。

  许是白天睡够了,小睡虫难得没有在睡觉。

  霍戍把他竖抱着,他就搭在他爹宽阔的肩头上,一双滴溜圆的大眼睛懵懵的看着后头的桃榆。

  桃榆走两步便忍不住伸手过去戳戳小桃核儿的脸,这小崽子现在一个月多点了,比刚刚出生的时候明显的又大了一圈。

  起码长了有两斤,得亏是他爹给抱着,要是换他抱的话,保不齐没有半个时辰胳膊就酸软得很了。

  “你小舅的羊奶可真好,看把你养的,要是再胖一点,小爹可就抱不动了。”

  “喔哦~”

  小桃核儿好像看明白了桃榆是在跟他说话一样,也张了张嘴吧,但发现自己好像只能说出这两个音来。

  喔喔了半天,眉头竟然蹙了起来。

  桃榆见此笑得不行。

  霍戍感觉怀里的小家伙欢实得很,手脚都在乱动,力气可比在他小爹的肚子里时大多了。

  桃榆凑上去小声道:“要不然今晚上我们把小桃核儿带回屋睡吧。”

  霍戍点了点头。

  桃榆见状欢快的步子都快了些。

  回到家里,桃榆直接便把小桃核儿的小床搬回了房间,他把小崽子放了进去。

  小床上有许多缝制的布偶玩具,小桃核儿在这张小床上睡了一个多月,俨然很习惯,放进去没有一点不适,安安静静地睁着大眼睛看着他的小老虎布偶。

  霍戍提着热水进来的时候,小家伙眼睛忽眨忽眨,又快要睡着了。

  桃榆托着腮看着霍戍,不免苦恼:“小宝宝怎么那么多觉要睡啊?”

  “应当是随了有些人吧。”

  桃榆闻言微微眯起眼睛,狠狠地拧了霍戍一把。

  霍戍却笑了一声。

  两人一起在水盆中绞干了帕子,给胖乎乎的小桃核儿擦洗了屁屁和脚丫子。

  本来应该洗澡的,但这腊月里太冷了,不敢轻易给小奶娃洗澡,怕是感染了风寒。

  要洗也只能寻天气好的白日里洗。

  孩子一个多月了,都是黄蔓菁和元慧茹带着的。

  两人还是头一次给小奶娃擦洗,怕轻了又怕重了,手忙脚乱的,好在是小桃核儿睡眠好,不然还得叫这俩人给弄哭。

  给奶娃擦洗好后,桃榆感觉背心还给折腾出了汗来:“不行,我也去冲个澡,你先看着小桃核儿。”

  霍戍看着人去了净房,自把给小崽子洗澡,剩下的水用来泡了个脚。

  他一边泡脚,一边看着小床里的小奶娃,先前他们总说这小崽子眉毛像谁,鼻子像谁,嘴巴又像谁。

  寻思着那么一点儿的崽儿,不知道怎么就能瞧出来哪里像谁来了。

  不过今儿仔细瞧着,倒是还真能看出些模样来了,眼睛像桃榆的桃花眼,眉骨有些高,更像他一点。

  个把月见就长了点起来,还真挺快。

  霍戍瞧着瞧着,忽而往门口方向看了一眼。

  这小崽子出身没两日的时候,桃榆让他亲一下来着,就是说还没亲到这崽子就哭了。

  也不晓得这又是不是什么风俗,他后头也没问桃榆。

  不过看着安然睡着的小奶娃,又白又胖,确是越看越觉得挺招人喜欢。

  霍戍不知觉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确信今天是没有新长的青茬后,他犹豫着站起身,试探着凑近了小桃核儿的小木床。

  唇的触觉远比手脚要灵敏的多,小奶娃的柔软细腻全然超乎了霍戍的想象。

  分明是自己的崽,但他却像是做贼一样,亲了一下崽儿连忙就想退开。

  只是在他退开以前门嘎的先响了一声,桃榆看着撅着凑在小床前的高大身影,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霍戍:“……”

  翌日,村里雾蒙蒙的,有些下雨的趋势,山里本就视野不多开阔,这朝有了雨雾以后就更是看不远了。

  冷空气罩在村子里,冷得人都不想出门去。

  好在四面靠山,今年大家建设住所水渠水车的自收了不少柴火。

  山里什么都可以去缺,唯独是不缺柴火烧。

  天气冷了,这都在家里用炭盆儿烧火取暖。

  “霍哥。”

  大院儿外头传来马蹄声,不过须臾,葛亮便大跨着步子进了大院儿里来。

  “出去的人回来了!”

  说话间白雾一股一股的,葛亮踏霜跑马过来,耳朵冻得通红。

  看着院子里烧的有火堆,他连忙过去烤了烤手,搓着自己僵冷的耳朵。

  “如何?”

  霍戍当即问了一句。

  他们哪里会信昨天那两人的话,既然问不出什么来,也就放他们走,派人尾随前去,看他们最后去了哪里,是什么货色也就不必争辩了。

  “压根就不是什么农户,两人倒是还挺警惕,先朝着乌江村的方向去,只是他们不敢轻易进村,在那边打了一趟就走了。我们的人一路跟着过去,看着两人东转西窜,最后进了个寨子。”

  “那寨子距离咱们村子得有四五十里地的模样。叫野虎寨,李顺说原来是苍狼寨的对家,两个寨子针锋相对挺久了,不过因为战力差不多,谁也奈何不了谁,为此也就一直还算相安无事。”

  这朝过来探寻,八成是许久没有得到苍狼寨的消息了,所以让人过来打探一二。

  估摸着也是没有想到这边早已经易主。

  “我仔细问了李顺,这野虎寨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打家劫舍是寻常。那边既然和以前的苍狼寨不相上下,那壮丁能力也就三十来个。霍哥,咱们怎么做?”

  霍戍眸光微凝:“这朝放虎归山,野虎寨的人势必都已经知道了这边有新的村落,只是不知他们是否会忌惮这里易主的缘由。不过让他们看到了这头有这么多的田地,牲口,他们肯定是舍不下的。”

  “后续必然会摸过来,有点脑子的话应当会提前试探一二武力,没脑子的话估计倾巢出动。”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也都躲不了这一场争斗。

  既然如此,与其让他们打过来,不如他们先过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霍戍的决定正中葛亮的心思,他闻言忍不住兴奋道:“正好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把大家操练了这么久,正好前去练练手。”

  于是霍戍召集了人手,草场村和林村这边各自出了二十个能手。

  四十个人已经足够敌野虎寨的人,哪怕那边的人手更多,但是他们的能手也不是闹着玩儿的,北域的人二十多个,还有十几个是以前本就有些能耐在身上的骑射师和猎户。

  以一敌三绝非吹嘘。

  四十个人带着精良的武器弓箭,霍戍亲自领队出去剿匪。

  “这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儿。”

  纪扬宗抱着孩子站在院子的石墩儿上,看着一身精武打扮的汉子们骑马出村去,心里不上不下的。

  “你甭站那么高,当心摔下来跌着孩子。”

  黄蔓菁嘀咕了两句,赶着过去把小桃核儿抱到了自己怀里来。

  “眼看着这都快要过年了,现在出去剿匪,我心里也没着落得很。”

  “那两个贼东西都摸到草场那边去了,我们不去弄他们,他们迟早也得过来,早点完事反倒是还能过个踏实年。”

  金柯鹿今天一早就过来了,听说要去剿匪,他兴致大得很想跟着去,结果他们却让他留在村子里护卫村庄的安全。

  想想也是,一下子去了那么多人,村里总还是要人守着才行,要是叫人偷了老巢,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为此他只能过来给大伙儿送行眼馋眼馋。

  见着桃榆一直没有说话,他摇了摇他的胳膊:“怎么了?”

  桃榆收回目光,摇了摇头。

  “看你那一脸心事的样子,别怕,霍哥不是都去了么,他本来就厉害,又带兵打了十年仗,战场上多凶险啊,这捣个土匪窝子还不是顺手的事儿么。”

  桃榆笑了笑:“我不是担心他有事。”

  他微微叹了口气,看向他娘抱着的小安定,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给小桃核儿取的这个名字让霍戍有了更多的使命和负担。

  一路而来,他觉得霍戍实在是做了太多,他不想他那么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