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富别过去,当心那边是崖壁!”

  越追马跑的越发快,眼看着有了逃跑的马的影子,两匹脱缰的马却是径直朝着一片黑洞洞的野林跑去,惊起了一片林鸟。

  葛亮连忙喊住下了马想要去拽住缰绳的人,霍戍听到声音随后也赶到。

  “霍哥。”

  “野林路段不熟,有暗坑,别追的太急,自身安危要紧。”

  霍戍交待了一声,扯着马进林子去。

  他拍了拍大黑驹的脑袋,示意他寻着同类的气息和声音跟着走。

  林中树木笔直高大,若是秋时还好,树叶掉落,轻微踩到也会发出很大的声响。

  如今初夏,正是树木繁盛的时候,林地间都是新草,马践地声响也算不得大,寻起来不易。

  影影绰绰之间,忽而一道影子闪过,旋即发出了马匹的哼哧鼻息声。

  听到动静的三个人连忙循声而去,月光下,只见着有两个瘦高的身影已经跃身骑在了逃走的两匹马上。

  马匹被抓住缰绳受其挟制,使着脾气甩了几下脑袋,未曾将背上的人甩落,反倒是被扯得紧,训斥之下又恢复了温顺来。

  然则林间的灌木丛里,陆续的冒出了三四个体格高大的身影。

  田富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埋伏在了此处的人影,心头鼓鼓直跳,不知这帮人是何目的,大气不敢出。

  葛亮紧盯着这群不知来路的人,鬼鬼祟祟出现在马场附近,多半是盗马贼。

  他扯出弓,负手从身后抽出了一支箭,让田富躲到他的后头去,冷声道:“那马是我们的,若识趣便放下马自行离去。”

  对面的人未曾应答,反倒是扯着马往三人的方向过来。

  葛亮见状立马绷紧了弦,想要放箭出去震慑住几个人,不想一只手却先他一步抓住了他的箭。

  “霍哥?”

  葛亮诧异的看向居于马上的霍戍。

  正疑惑他的反常举动,一声悲怆的哭声先行打破了林中的寂静。

  “哥……”

  “这去了这么些时候怎的还不见回来。”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要不然我看看去!”

  营地里的人左等右等的没等着人,眼见着天色越来越暗,大伙儿心头不免焦急。

  正当是几个人商量着骑着驴子去看看时,田富的声音远远的从原野上传了过来:“我们回来了!”

  大伙儿听到声音立马安静了下来,赶忙循着声音过去看,远见着几道身影朝这边来。

  “马找回来了,太好了!”

  “只是我怎么见着来了好些人?”

  桃榆跑上前了些,夜里原上的风吹得衣袖簌簌作响,头发也扬的发乱。

  马蹄声止,霍戍从马上跳了下来,他冷硬着一张脸,扯着个人朝桃榆的方向推去:“找点外伤药给他。”

  桃榆看向面前的男子,头发乱七八糟的脸也黑乎乎的许多斑驳的泥淖,一身破烂葛布,火光下隐隐还可见身上的伤痕。

  低着个头,像只去打了架回家还挨了训的大黄,又有些像方才从难民营里提出来的流浪汉。

  不过看眉眼,年岁似乎并不大。

  个子很高,虽是低着头,桃榆也要微微扬起下巴才能看见他的脸。

  桃榆打量完少年,转又抬眸看向了他身后身形还要高大许多,肃着一张脸的霍戍。

  这么仔细一看,两兄弟长得还真是……两模两样~

  桃榆摸了摸鼻尖,未曾多言,只道:“你跟我来吧,拿药把伤口清理一下。”

  “文良,你去找一身干净的衣裳,外在取些刚才烧的热水来。”

  纪文良尚且还有懵,怎么出去三个人,回来了九个。

  心中虽有诸多疑问,但此时还是分得明白轻重缓急。

  他应了桃榆一声,连忙去取衣裳。

  桃榆去帐篷里把随身携带的医药箱子给拿了出来,纪文良已经手脚快着去把干净的衣服准备好了。

  霍守站在火堆前,仰头看了看立在一侧的霍戍,见人拉着一张脸,想说什么可又不敢开口,转吊着个脑袋。

  “阿戍,这、这是乡里剩下的还联系得上的人。”

  范伯领着几个人一一见过霍戍,年纪小的不过十五六,大的三十出头,小的对霍戍已然没有了什么印象,年长的倒是凭借面向还能描摹出以前的少年郎。

  “我们此番过来是想把阿守送来见你,再者便是……”

  范伯顿了顿,有些难以开口,他们几人追来实属有些冒昧。

  若是霍守和霍戍两兄弟关系和睦,倒是还有得人情所谈,可村里人都晓得霍家是何情况。

  当初霍戍的母亲带着他嫁进霍家,夫妻俩生了霍守以后,对两人是显而易见的亲生与非亲生之待。

  同样两个孩子,一个受家中百般宠爱,送去私塾读书学字;一个却要在家中劳作干活儿,鲜少理睬。

  孩子也不是傻子,心中怎能没有隔阂。

  后头霍戍大了些便离家去原上打猎,有了谋生的手段,十天半月都少有回来一次,性子寡淡,与家里人的关系愈发浅薄。

  他们这些同乡人虽不知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到底有些什么事,不过那些过日子的鸡毛蒜皮也能估摸一二。

  范伯劝过霍家人几句,可是到底是旁人的家务事,说了人家也未必听。

  说多了反倒是还遭人恨。

  今日霍戍对霍守避而不见,他现在还厚着面皮带着大家伙儿来寻,实在是难开口求情的。

  可是再难于性命跟前也无足轻重,村里人所剩无几,在马场上受人磋磨,又还能熬上多少日子。

  既今有一线生机,无论如何,也当尽可一试才是。

  即便是霍戍不答应,他们也算是为生而谋过了,不叫后头想起失悔。

  范伯咬紧牙道:“听闻你如今在南边做生意,若你不嫌,我们想过来跟着你干。”

  “是。”立有人接腔:“苦累我们都无妨,马场不把我们这些人当人。多的我们都不求,只想能活个人的样子!”

  “我们工钱可以不要,只要能跟着你混口饭吃,阿戍,是生是死我们都乐意。”

  霍戍看着几人未置可否。

  其实在林子里见着范伯带着人来时,他心里便估摸出了他们的打算。

  同州前来的一行人虽是各自忙着,却都好奇着这些人的来头,从葛亮口中得知是霍戍的同乡,不免都有些意外。

  听说而下在马场做事,马场上是如何对待马奴的,今天他们在马场上也晓得一二。

  虽是南北之别,可说到底都是穷苦之人罢了。

  他们此番若是未曾跟霍戍葛亮出来做生意,只怕是也要卖出田地,沦做地主大户的佃户奴仆。

  心中不免也生出几分同情之心来。

  不过即便是怜悯,可决定权也不在他们手上。

  柴火燃的噼里啪啦,营地安静的有些发寂,火光从一张张决绝又暗含期许的脸上晃过。

  火烧的辣,心头也一样烧灼着。

  到底还是霍戍的声音打破了平寂。

  “文良,去把剩下的帐篷取出来,今晚大家先挤挤,明日到了县城上再添置新的帐篷。”

  范伯几人顿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霍戍这是答应了!

  几人面上的喜悦溢于言表:“阿戍,以后我们都听你的,你吩咐我们做什么便是什么。”

  众人见霍戍答应下来,也都松了口气。

  “这下子这批马可算是有着落了。”

  “是啊,方才跑走的马就是霍哥的同乡给截住的。”

  “他们马术了得,我能叫他们教我骑马不?”

  大伙儿说议起来,这朝是安心的去忙了。

  桃榆见此微微挑了挑眉,看着霍戍去给几个同乡安排住处了,他将干杵着有些不知所以的霍守拉到了火堆前:

  “坐下吧,我给你上药。”

  他兑了些温水,把医药箱子打开,先拿了洁净的帕子和浓酒出来。

  瞧见霍守还傻愣愣的看着霍戍的方向,不由得道:“胳膊伸出来啊。”

  霍守恍然从梦中醒来一般似的,慌忙依言把胳膊伸了过去。

  心里却还惦记着他哥,不可确信今朝还能在此见到亲人,见到他已经十余年未曾再见到的大哥。

  手腕上的疼痛把他拉回了神来。

  他垂眸见着身前的小哥儿正小心的挽着他的袖子,从水盆中拧了帕子起来,轻轻的在他手臂上的鞭痕皮肉间清理,动作轻柔和缓。

  霍守近距离看着眼前的人,微微一怔。

  他连北域府城都不曾去过两回,何曾见过这样江南水乡里娇养长大的小哥儿。

  只觉得此人眉眼精致的如同他少时在书页上见过的画一样,可眼前的人比画儿还要好看的多,画上的人不会动,而眼前的人皮肉俱全,会皱眉会抿嘴,更为灵动鲜活。

  他的皮肤白皙细腻的有些叫他觉得不可思议,只怕是北域里也只有新生的幼儿能与之一般了。

  这原野上的风,若是换做冬时风雪夹杂之时,定能将他的脸都给刮破。

  桃榆注意到头顶的目光,他抬起眸子,四目相对,霍守立时觉得自己的脸像是煮沸了一样,慌忙的别开了头。

  “你身上的鞭伤太多了,把上衣脱了吧,一并清理了上药。”

  霍守闻言却忽而抓紧了自己的衣角,虽然他现在穿的葛布短襟在鞭子下早已经破烂不堪,也并不多能遮挡什么身躯。

  又为土生土长的北域人,别说是脱个上衣了,就是光着膀子在大街上也不足为奇。

  可他突然就不好意思起来,扭捏着不肯动。

  “北域人不是历来孟浪的么,到你这儿怎么就这样了。”

  桃榆睁大了些眸子看着霍守:“还是说我给你上药你害臊了?”

  “谁、谁谁谁害臊了。”

  霍守咽了口唾沫:“我、我就是有些冷。”

  “得。”

  桃榆也是好性子,转从医药箱子里取出了把剪刀:“那把伤口边的布剪开总行了吧。”

  霍守见此微低下了些头,到底是没再继续推阻。

  他背对着桃榆,觉得后背被剪开了以后有些凉飕飕的。

  不过正因为没面对面,他又恢复了些北域人的胆子。

  霍守没告诉桃榆今天白天在马场的时候,其实桃榆去看小马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

  他由衷道了一句:“你生得很好看。”

  桃榆闻言手上的动作微顿,不过须臾又恢复了动作:“那是自然。”

  “那你……你许人家了么?”

  桃榆听到这话眸光一动:“怎么,许没许与你何干?要是许了如何,要是没许你还想娶我不成?”

  霍守有些可惜,但又实诚道:“你很好看,男人应该都会很心动,只是你这样的我现在养不起。”

  桃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直白老实的少年,有些想笑,不过还是强行给憋住了。

  他道:“我不仅长得好看,医术也不错啊,有自谋的手段,不需要花费太多银钱养的。”

  霍守听此一言,放在膝盖上的手疏忽一紧。

  “那、那你的意思是有那意思?”

  “噢,那倒是并没有。”

  桃榆绕到霍守身前,耸了耸肩:“我已经成亲了。”

  霍守眸子乍然间少了三分光,嘴角也随之扯了一下。

  “你这是什么表情。既然都说是个男人看了都会心动,那我铁定是抢手啊,不得早成了亲啊。”

  霍守瘪着嘴挪动了下腿,别过脑袋不看桃榆:“那你同我说那些。”

  “只是为自己辩驳一下,我没那么难养。”

  霍守心情跟山峦线一般,忽而高似能入云霄,忽而又转落深谷。

  他道:“既然成亲了怎么又还在此处?”

  桃榆道:“自然是挣钱养家啊,我是大夫么,跟着商队出来能挣多些的钱。”

  “你倒是勤俭持家,不过若我是你丈夫,就算自己饿死,也不会让你出来跟着商队受苦。”

  霍守对这样的男人嗤之以鼻,道:“你丈夫呢?”

  桃榆抬手一指:“呐,那儿站着不是。”

  霍守抬眸望去,瞬间白了脸。

  他看着立在一边冷着一张脸的霍戍,像是阎王殿里走出来的修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那儿了。

  霍守时下恨不得找个地缝给钻进去:“大、大哥。”

  霍戍没应声,抬腿跨过横木,看着桃榆:“饿了没。”

  桃榆两眼发光,连忙道:“我想吃那个……”

  “不能吃肉。”

  桃榆瘪了瘪嘴,把到嘴边的羊肚烤肉又咽回了肚子里。

  “那随便吃点吧。”

  霍戍转而去拿吃食。

  霍守目光紧紧的盯着霍戍,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帐篷外头,方才有些不舍的收了回来。

  回头见着垂着眉眼,焉儿吧唧的桃榆,他眉头不由得一紧。

  “你……你真跟我哥成亲了?”

  “你看像是假的么。”

  桃榆扬起眉:“所以你得叫我大嫂才是。”

  霍守默了默:“我哥连肉都不给你吃,我才不叫。”

  “是啊,你哥连肉都不给我吃。真过分。”

  话音刚落,一颗杏子便塞到了嘴里。

  桃榆扬起眸子,抬手想接下,霍戍却只让他咬了一口杏子,转又收了回去。

  “干嘛,肉不让吃就算了,杏子也只给一口!”

  桃榆眯起眼睛,气鼓鼓道:“你没见着不给我肉吃,有些人连大嫂都不叫的么。”

  霍戍转看了一眼旁侧的霍守。

  他捏了桃榆的脸一下:“一手都是膏药,我给你拿着。”

  霍守有些如坐针毡,这哥儿怎么还能当着面告状的。

  他声音期期艾艾,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大哥,我不是……”

  霍戍见着人一脸要哭相,睨了一眼,丢了个杏子过去,转又放了两张肉饼在木桩上。

  霍守手忙脚乱接下杏子,见着腿边上的肉饼,这朝是眼红又鼻酸了。

  “这衣服针线细密,当是文良走前他娘给他做的。”

  霍戍一只手拿着杏子喂桃榆吃,空着的一只手拎起放在边上的衣服看了看。

  “甭糟蹋了人爹娘的心意,这衣服给文良送回去。”

  桃榆叠起眉头,问道:“我把他衣服剪成这样了,送回去了他穿什么?”

  “我那儿不是还有两套么。”

  桃榆眸子一动,忍不住掐了霍戍的手背一下,真是嘴硬的跟打了铁一样。

  他先前就是不晓得霍戍什么心意这才没说要拿他的衣服给霍守,这才叫文良拿他的。

  “也好,文良的个头不如阿守,要是穿他的衣服是有些短小了。穿你的当是跟合身些。”

  一侧的霍守突然便哭嚎出了声,虎躯一下子朝着霍戍扑去,吓了桃榆一跳。

  然则霍戍却是早有预料一般,一脚把霍守蹬了回去。

  “除了哭还能做什么,老大不小还是一副不中用相。”

  霍守捧着杏子擦了擦眼:“我、我就是见着大哥高兴。”

  “没想到还能再在这儿见着大哥。”

  “你是早盼着我死了。”

  “我没有!爹娘没了,我就只有大哥一个亲人了,我可以不见大哥,但是我做梦都想大哥好好活着。”

  霍戍眸光微动,没说话,盯着桃榆把伤口处理得差不多了,将人夹到了身前来。

  他揽着桃榆的腰,看向霍守。

  霍守瞧着窝在他哥肩臂间的哥儿,眸光不免闪躲,他觉得这哥儿年岁肯定比他还要小。

  可是他哥什么意思显而易见,他虽是觉着别扭,但还是老实叫了一声:“大嫂。”

  桃榆顿时眉毛一扬,嘴角翘了起来:“哎呀,不知是谁说他哥不给我肉吃就不叫大嫂的,这人还真是转变的快。”

  霍守见着桃榆那一派小人得志的模样,一脸菜色的挠了挠手。

  亏得他将才还有些可怜他哥连肉都不给他吃,看这势头是杏子也合该不给他吃的。

  “吃了东西自去歇着,收拾了明日一早赶路。”

  霍戍没让两人再继续胡斗嘴,把桃榆抱了起来。

  霍守跟着站起身,看着两人进了帐篷,忽而想起什么:“哥,衣服。”

  “自去帐篷里找。”

  霍守闻言立时笑了起来,赶忙捧着饼去找他今晚歇息的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