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戍正欲把镖旗收好,听到突突跑来的脚步声。

  他斜扫了一眼扫地上的人头和躺倒的匪徒,冷声道了一句:“把人收拾了。”

  桃榆从马车上下来,还没跑上前去,霍戍便先行到了身前。

  他的身躯挡住了桃榆的视线:“没事,人已经走了。”

  “怎、怎么就走了?我在马车里窥了一眼瞧着十分凶恶。”

  霍戍把手里的镖旗放到了桃榆手里。

  桃榆正诧异是怎么回事。

  张冗连擦了几把汗,腿还有些撑不起力来,连忙上前同霍戍致谢:“不想竟是瓦阳寨的义士,失敬。”

  “今日多谢仗义出手,否则我们这一行人可叫这般匪徒给害了。”

  张冗被这突然跳出来的匪徒吓得够呛,行商多年虽也和山匪有过接洽,但也都还有得商量能说话,哪里像今朝这帮子人那般蛮横毒辣。

  要不是有霍戍在,就凭那歹徒的手段,后脊便是一阵森冷的寒意。

  “我们不是瓦阳寨的人。”

  霍戍直言道。

  张冗闻言吃惊的看着镖旗:“那这是……”

  他立马低了声音下去:“霍兄弟你这胆子也忒大了些,竟敢仿做瓦阳寨的镖旗,若是这事儿传到了瓦阳寨,那岂不是自寻死路。他们虽是义匪,可手段也一样不差!”

  霍戍道:“这镖旗不是假的,确实是段赤相赠,我同他有过一面之缘。”

  张冗听这么一说不由得长吐了口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倒是对霍戍的话深信不疑。

  方才见识了霍戍与匪徒交手的本领,瓦阳寨的寨主能相赠镖旗做护,也不足为奇了。

  桃榆也明白了匪徒跑走的缘由,没想到小小镖旗竟有如此震慑的威力,见着张冗对瓦阳寨似乎挺是了解,不免问了一嘴:“张老板知道瓦阳寨?”

  “怎会不知道。渝昌府中但凡是有些阅历之人当都晓得这号人物。”

  瓦阳寨其实算是一帮做正经生意的人,与人买卖守规矩,并不会强买强卖,仗势欺人。

  他们从来不会截胡商户,反倒是会绞杀欺霸人的恶匪,说来同良善老百姓没什么差别。

  说是悍匪,也是因为他们不给官府缴纳税款,州府官员谓之匪徒。

  官府头疼这帮子人,奈何瓦阳寨人手多,武器精锐又强悍,官府也拿他们没办法。

  渝昌府地域辽阔又地形复杂,官府要管理偌大的疆域也是困难,他们既是未曾祸害百姓,且又还会铲除别的匪徒,这对官府也算有利无害,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瓦阳寨为此在渝昌府已经盘桓了好些年头。

  “府内许多匪徒都惧怕瓦阳寨,霍兄弟既是有段寨主的亲赠的镖旗,悬于商队之上。那些个散匪也便不敢造次,根本不必再自行出手耽误功夫。”

  桃榆听完,顿时觉得手里的镖旗无比贵重起来,这活脱脱就是请了尊大佛嘛。

  大胡子可真仗义!

  他连忙叫纪文良去砍了一根竹竿,把镖旗给悬挂上。

  张冗既是羡慕又有些不好意思道:“与霍兄弟结伴,我们当真是沾了光。”

  霍戍道:“张老板是本地人士熟知路段,带我们熟悉路帮助不少,何来沾光一说。后头的路还指着张老板引路。”

  张冗听此意思是让他们继续同行,能得此庇佑,心中甚是高兴,连连答谢。

  两个商队的人整顿了一下,查检了是否有人和牲口受伤,抛开此番插曲,继续赶路。

  挂了镖旗以后,还当真是行得平顺。

  一路上,都没再碰见什么阿猫阿狗的前来阻路。

  除了没什么人烟外,四月天气晴朗,过了倒春寒,一路绿意苍翠,不冷不热正是赶路的大好时节。

  结伴相行上,霍戍同张冗了解了不少渝昌府以及北上白云间的事。

  坦顺行走了十多日,已然到了边境,商队这日早于往日选地过夜,只待着养好精力明日就进白云间。

  入夜,四月的星空已是漫天繁星。

  商队扎营在草坝上,上望星空月亮格外清明。

  十五过了,月亮却依然还圆的如大银盘一般。

  桃榆在火堆边烤了会儿火,两个商队的人同行这些日子打成了一片,吃了点酒在草垛上角力。

  喝彩笑闹声倒是缓解了月圆思乡的心绪。

  桃榆拿了根小棍子戳了戳火堆,等着烧着的水沸腾。

  这些时日都是在路上扎营,经行之处也没有合适的镇子和驿站停歇,洗沐都不太方便。

  桃榆本就喜好洁净,晓得出门在外的不可能每日都能洗浴。

  先时天气寒冷,三两日之间忍着不洗澡也就罢了,时间再长一点还没有合适的地方洗浴便端了水在帐篷里用帕子拧干了擦洗一二。

  只是这朝天气热了,又靠近北边气候有些变动,中午些时候背心容易起汗水,再不得洗澡实在有些难受。

  趁着这回驻扎的营地有溪河,他便想好好洗个澡,明儿迎接北地。

  男子身体强健,倒是自便如野猴子一般撒欢的跳进溪河里洗个痛快,桃榆晓得自己那身子骨儿容不得他如此放肆,自只能烧了热水再洗。

  打了两桶水回来,烧上一锅沸水两厢中和,也就能洗上个热水澡了。

  眼见着水差不多沸腾,桃榆去帐篷里拿了衣物,出来便见着霍戍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已经把锅里的沸水已经倒进了水桶中。

  他一手拎着一桶水,同桃榆扬了扬下巴:“那边林子头洗吧。”

  桃榆点点头,要冲澡就不可能在帐篷里了,营帐这边也不合适。

  全是些汉子,哪里好意思的。

  他抱着衣服,突突的跑上前去像条尾巴一样跟在霍戍的身后,像做贼似的猫着身子进了林子里头。

  树林里黑漆漆一片,踩在地上都是树叶枝丫咔咔的声音,桃榆有点怕踩着蛇虫,几乎贴着霍戍的步子走。

  “不走远了,我守着不会有人来。”

  “你、你守着我啊?”

  “我不守着你,你还想谁来守着你?”

  桃榆瘪了下嘴,说的也是。

  便是熟悉的林子夜里他都有些害怕,更别说是这样的野地了,默许了霍戍的话。

  霍戍放下水桶,拿过桃榆手里的衣服:“要不要我拿个火把过来照明?”

  桃榆连忙摆了摆手:“那不跟在营地洗一样了么。不用照亮也可以。”

  周遭蚊子嗡嗡嗡的直叫,桃榆赶紧解衣服,想着速战速决回去。

  冷倒是其次,要紧的是蚊虫叮咬。

  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他胆子也大了起来,扶着霍戍快着手脚将衣服脱了下来。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霍戍跟个人形木架一般,由着人把衣物都往他怀里塞,他都收在手腕间,忽而一块料子挂到了他的手上,手背顿时一股温热。

  他折转了一下手腕,带着体温的衣物便落进了他的手心里。

  霍戍手掌滑过衣料,凭借长短估摸出了是桃榆穿在哪里的料子。

  路上就他一个小哥儿,这些东西桃榆都收的严实,连他都少有见着。

  水声有一下没一下的响起,他心中也跟着水桶面因水的搅动而一同起了热气。

  随着在夜色之中时间渐长,眼睛便也就慢慢适应了黑暗。

  隐隐之间,能见着水桶边的酮体曲线。

  他手里捏着衣料,呼吸波折,微微眯起眼睛,滋生了些夫妻之间该有的想法。

  桃榆一瓢接着一瓢的水从身上冲过,都不敢细搓。

  总觉着此时不单是有成千上百只蚊子在盯着他,还有旁的目光一并再盯着一般。

  他赶着把两桶水把身子冲了,连忙招手:“衣服,衣服。”

  霍戍抖开擦澡襟,直接上前将人自肩处裹住。

  桃榆吐了口气,靠着霍戍人都暖和了一些,他扯着一角澡襟把腿上的水擦了擦,正想让霍戍把衣服给他,不想忽而双脚悬空被抱了起来。

  他下意识的抱住霍戍的脖子,身子紧贴着霍戍的身体,倒吸了口冷气。

  想着自己还是光溜溜的,不禁脸红:“干嘛呀?”

  霍戍将人并着的腿转固在他的腰上。

  声音一反常态的有点喑哑:“我们一会儿这样,可以么。”

  桃榆惊了一刹。

  身后独只一块算不得宽的澡襟把他给裹着,身前是何模样两人都知道。

  虽与霍戍严密贴着,看不到什么,可如此行径也足以叫他羞耻不已。

  桃榆心中咕咕直跳,这样是哪样自是不必说,不仅蚊子想叮他,看来有些人也一样。

  “不、不要!”

  桃榆直言拒绝。

  他又不是不知霍戍一回得要多少时间才行,那还不得把蚊子都给喂撑么。

  “蚊子好多,又没有药,起了包几天都消不下去。”

  霍戍胸口起伏,他早便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

  虽然私心上他属实很想这么试试,理智却也不允许他如此。

  林中蚊虫毒辣,就连常人都忍受不下,更何况桃榆这细皮嫩肉的。

  虽是如此,霍戍却还是道:“许久没做了。”

  “你又不让在营地。”

  说来还有些委屈似的。

  自从连平府过来后,两人都没有再亲近过。

  先时碍于疫病,后头遇上了虎彪商队的人,两个商队人一同驻扎,想着那么多人,霍戍有那意思桃榆死活都不让。

  “那、那……”

  桃榆咬了咬牙:“还是回营地吧。”

  霍戍轻挑起了眉。

  桃榆被霍戍裹紧了藏在他宽大的披帔下直接抱进了帐篷里,塞进被子里的时候还是跟林子里时一样。

  看着身前的人解开了披帔,他眯起眼睛,白日里都没见他用披帔,夜里都吃了饭了却还把披帔给系上了,总觉得被这人给算计了。

  他挠了挠胳膊,这人就是打定了他不让在营地,所以故意跑去林子好叫他觉得营地其实也还行。

  “张老板是做药材生意的,他那边有不少药材,你可以去拿点自己要的,届时付他钱便是。”

  霍戍看着直直瞪着他的人被蚊子咬了,到底忍不住关切。

  “我早问过了,驱蚊虫的都是些寻常不值钱的药草,张老板那儿没有。”

  这时节里艾草倒是也长了出来,只是都还太脆嫩了,晒干了烧也起不得太大的驱蚊效果。

  眼下帐篷门口也还放着一卷儿艾草烧着。

  蚊虫还不是嗡嗡直叫。

  霍戍兀自脱了衣裳,不单把外衣脱了,连亵衣也一把扒了下来:

  “再忍忍,就快到白云间了,那头树木不如这边茂盛,风沙地多,蚊虫少许多。”

  桃榆应了一声,他这点苦还是吃得的。

  眼见着结实的胸腹突然袒露,他脸倏然一红,许久没看了乍然见着,还怪有些不好意思的。

  霍戍未再多言,掀开被子进去。

  “等等,等等。”

  桃榆感受到了身上的人有些先时未有的急切,不免有些担心他太过了。

  他捂着被子爬起来,打开了一侧随身携带的医药箱子,从里头取出了样东西塞到了霍戍手里。

  “用这个。”

  霍戍手心一软,不明所以的抬起手。

  他看着手里被揉做一团的透明物,一经抖开,变成了个指状的小袋子。

  桃榆瞧着霍戍跪坐在一侧观摩的认真,脸红做云霞。

  霍戍是男人窝里出来的人,面上冷硬,却也并非是什么正经的。

  即便以前没见过这东西,看了也合该晓得是作何使的。

  观其材质,应当是动物肠衣所制。

  想着来去这些日子人都在自己身边,当没工夫做这些东西。

  他看向目光逃避的桃榆:“哪里来的?”

  桃榆抿了抿嘴:“天因给的。”

  霍戍眉心一动:“你觉着管用?”

  桃榆睁大了些眼睛:“怎么就不管用了!”

  使都还没使过就这么说。

  “管用他会有孩子?”

  桃榆被霍戍问得一时语塞。

  霍戍捏着手里的东西,又道:“你要害怕,我用这个也无不可,只是……”

  他看着桃榆:“你不觉着哪里不对么?”

  “哪、哪里又不对了?”

  “这么小我怎么塞的进去。”

  “……”

  桃榆捂住脸,一掀被子缩进了被窝里。

  爱怎么就怎么着吧!

  翌日,队伍赶着早出发。

  赶着些走天黑前能到白云间。

  霍戍不打算绕路行经白云间府城,预备直线穿过白云间抵达北域。

  如此可大大缩短行走路程,两日的时间就能纵向穿过白云间到达目的地。

  这么一来结伴同行了上十日的两个商队就要分道扬镳了。

  “一路上亏得霍兄弟照料,这点子心意还望收下。”

  上路前,张冗便将准备好的一盒子药材送给了霍戍,东西不多,桃榆扫了一眼,都是些珍贵的药材。

  霍戍倒是不认为是自己照料了虎彪商队,两厢算是相互关照,为此不能平白受人之礼。

  于是也将提前准备好的几盒好茶以及几匹绸缎送于了张冗。

  渝昌府的药材于同州人来说是难得的好货,而同州的茶叶与绸缎,于渝昌府的人来说亦是难得之物。

  张冗家中的生意也不算小,自有不少山地种植药材外售,不是缺钱财之人,但能收到此番好茶也甚是高兴。

  “霍兄弟返还之时若途经府城定然要来家中做客。”

  霍戍许应,收下了张冗在渝昌府的地址,他时,指不定是真要再次拜访。

  两个商队在日落前分了路,各行一方。

  十多日习惯了热闹,乍然少了一半的人,怪是有些冷清。

  不过一行人也未曾有太多的时间伤怀,从潼行关进了白云间以后,浅薄的草木植被,大片裸露的山体逐渐在眼前展开。

  天气不知不觉中也变得干燥起来,鼻腔出现了微微的不适。

  诸人生于水墨江南,从未曾见过此番地貌,两日的行进北域之间,眼睛一刻未曾停歇下观览这一别于江南的北域风光。

  伴随着距离北域越近,黄沙也是肉眼可见的增多,融融春光之中,所见苍翠却是越发罕见。

  路上频频可见背上鼓着包的骆驼经行。

  所过的男子蓄着大胡子,女子小哥儿以葛布覆面,一行人看稀奇的打量着这些北域人士。

  而本地人也同样稀罕的观摩着从南方行来的人。

  “北域的人个儿当真是高大,我瞧见好几个小哥儿个子都与我们齐平了!”

  “就是可惜覆着面,听闻这头民风彪悍,怎的还蒙脸,咱们南边儿的姑娘哥儿的也未曾如此啊。”

  葛亮笑道:“你当他们是害羞?这边早晚风沙之大,脸都能给人刮破了去,太阳也毒辣,覆着面是为了防止风沙吹到口鼻里,吃一嘴的黄土沙子。”

  诸人笑了起来:“还真当是孤陋寡闻了。”

  桃榆坐在马车里头,早被这北边的风情景色所吸引,只是掀开马车帘子看了几眼,外头过行的人竟都直勾勾的看着他,毫无避讳之意。

  不单如此,还有人直接指着他叽里咕噜的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倒是叫他有些害臊的挪开了视线。

  他放下了些帘子,只余下一条缝隙,朝着前头开路的霍戍喊道:“霍大哥。”

  “怎么了?”

  霍戍闻声放慢马匹的步子,退到了桃榆身前:“是不是不舒服了?”

  桃榆吸了吸干瘪瘪的鼻子,倒是还能忍受。

  这当儿上没太关注着自己的身子,他只好奇外头:“你能听得明白地方话么?”

  白云间版图如同一条云一般,贴着北域,两地说的话都相差不多。

  “能。”

  “那他们说的是什么啊?”

  桃榆放开了些车帘子,外头止步看着他的人果然又开始说话了。

  霍戍看过去,眉心微动。

  “你转述给我听听!”

  “你确定?”

  桃榆连忙点了点头。

  “他的脸像是白玉一样无暇,唇和四月的樱桃一样红润,眼睛和大漠里的星星一般明亮……要是……”

  能和我睡上一觉的话,我可以奉上跟他一样宝贵的玉石。

  桃榆托着脸,听着霍戍转述而来的赞美之词,眼睛微弯,这北边的人还怪是会夸人的。

  正是受用,霍戍却突然停下了转述,忽而偏头同那人说了一串他听不懂的话来。

  “你看看想不想和老子睡上一觉,滚去死,叫老子再看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正在如痴如醉半眯着眼睛的畅想的男人被霍戍骂得一个激灵。

  “你的心眼儿像屁股缝一样小。”

  霍戍提起了刀,那男子见状立时怂了下去,拍着骆驼赶紧溜了。

  桃榆不明所以:“怎、怎么走了?”

  霍戍臭着一张脸,没说话。

  一侧的葛亮笑得有些憋不住。

  “葛大哥也听得懂是不是?”

  葛亮摆摆手:“我也就听得明白一些,以前营地里有不少北域的袍泽。”

  “那刚才他们说什么了?”

  葛亮干咳了一声:“霍哥说多谢了他的夸赞,有空一起喝酒。”

  桃榆道:“那他跑什么?”

  葛亮摸了摸鼻子:“他说霍哥的刀不错,问多少钱。霍哥提给他看了一眼,说八十两,他觉着太贵被吓跑了。”

  “……”

  四月的尾巴上,历经整整两个月的时日,一行人终于在漫天的云霞下,抵达了目的地。

  这片居于本朝最北端,地域横挡整个边冗之地的版块,北域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