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亮的迟,灰蒙蒙夹霜的冷风之中,亮着一盏盏油烛光。

  一大早村里便忙活着把粮食装车送到村主道上,待着天微有些亮光的时候,村道上已经停了七八个粮车。

  此次村里上缴的粮食足有一两百石,待着需要上纳的粮食都装齐时,村里的汉子都起了汗。

  往年上十个粮产四五人送城,今年人手直接翻了两倍有多。

  村户都晓得外头的风声,粮食若是遗失,担责的不止是里正,农户也要跟着遭殃。

  纪扬宗一声召集,壮力也都自觉都来护送粮食。

  干道上送粮的,来帮忙的,团了一大堆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在凄寒的冬晨里还格外的热闹。

  “差不多了,上路吧!”

  纪扬宗查点粮食车辆无误后,吆喝了一声,从车队尾绕上前上了为首的板车,由他开路。

  村里的汉子依次也在纪扬宗的号令下上了车,队伍便开始慢慢往前挪动,霍戍翻身上了马。

  他走在队伍最尾端殿后。

  村民里的老弱妇孺冒着冬寒,都在村道上目送着粮车远去。

  一年里夙兴夜寐的近半粮食也都在这儿了,不敢出一点岔子。

  桃榆紧赶慢赶的逆风跑来时,还是晚了一步,车队都已经走远了,独只瞧见硬挺的背影护送这粮队前去。

  大黑驹甩动尾巴在晨雾里划过一条弧度,外头的匪乱虽叫人心不安,但今年有霍戍相送,却也叫人没来由的多了几分安心。

  桃榆看着远去的背影,他搓了搓僵冷的手,轻叹了口气,立时也变成了白雾。

  他眼巴巴儿的看着消失在视野之中的车队,亏得他今儿天没亮咬着牙从床上爬起来。

  也是怪昨儿夜里睡得晚了,外头又是风声又是狗叫的,吵得他心里烦闷睡不着。

  粮车队伍出村以后,道上又恢复了嘈杂热闹。

  “今年粮食交的晚噢,瞧这天冷的,趁着今儿没下雨可得去拾些柴火回来,冬腊月里全然是断不得火。”

  妇人揣着手,说谈着些闲话。

  “诶,话说尤家那个咋样啦?”

  “谁晓得,终日见不着人。倒是那泼妇还不信邪的天天去寻大夫来瞧,一个个都摇着头走。”

  “咋不寻黄大夫去给他瞧瞧,兴许还有得治。”

  “他们家丧尽天良,还有脸去求黄大夫啊。”

  “再不济人家还是个举人老爷,日子照样好着咧。不说他们家也罢,大好的日子晦气。”

  桃榆听着村民在议论尤家,没怎么支着耳朵听,左右是尤凌霄残废了的事情,新的也说不出什么花样来。

  再者他也不想晓得他们家的事儿。

  今儿实在冷得很,坳子里的白菜都糊上了一层薄霜,而下他倒是像被霜打的茄子一般。

  他焉儿吧唧的准备往回走,想着还是回家再睡会儿算了。

  “这朝赋税也缴了,今年的秋收算是彻底完工咯。眼瞅着临近年关,这当头不晓得能不能奔出几桩喜事儿来。”

  “指不准儿该有,咱村里村外的不少适龄的,总能有几桩。”

  “说起这个,前儿还在金龙寺的月老庙里撞见了元大姐。”

  “跟他干儿子求姻缘噢?”

  桃榆乍然听到这话,步子不由得慢了下来。

  他缩在斗篷的帽子里,低着都跟在闲谈的乡亲后头。

  “霍戍是不小了哈,戍边耽搁了这么些年,是早该成家了。也不怪元慧茹上心去庙里。”

  “不过这霍戍话少,瞧着凶横,但办事儿却还挺靠谱。前些日子我娘家姐姐宰牲口请乔屠子,他带着霍戍一并去了,牲口还是他宰的,麻利不输乔屠子。”

  “你姐姐家里姑娘哥儿的有四个,四哥儿不是正当年纪么,不妨说说看。这霍戍虽然看着没什么家业,可有了手艺,日子不会差。”

  “我娘家姐姐也同我打听了几句,摸不准意思。”

  “那是女方羞咧,都打听了准儿就是有那意思,总不能叫女方去说是不是。”

  “也是这两日屋里忙,我空了上赵家去瞧瞧。”

  “哥儿,你上哪儿去?”

  桃榆听到他娘的声音,恍然回过神来,瞧见自己都走过自家路好远了。

  “你要跟她们回家不成?”

  桃榆脸微微一红,连忙折返跑了回去,一路上吊着个脑袋,一言不发。

  黄蔓菁见着心不在焉的哥儿,径直就回了屋里,唤了两声也跟没听见似的。

  她抱着柴火望着进屋去的人:“这孩子,冻傻了不成。”

  ——

  车队驶向官道上,一路安静的能听见车轱辘和牲口的鼻息声。

  自从闹了匪乱,道上的人就少了,这倒是不稀奇。

  所有的汉子都打着十二分的精神,注意着路上的风吹草动,神经绷得紧紧的。

  然则一路上却是很安生,并没有遇见什么不妥。

  纪扬宗和霍戍心里都跟明静似的,晓得这段路上其实并没有大家想的那么乱,无非也是因为尤凌霄的事情吓唬住了大伙儿。

  二十多里的路,赶着车更快,没两个时辰就远可见着城门了。

  村里的汉子见此不由得都松了口气。

  一路风平浪静,纪扬宗却没多松快,他心里惦记着事儿,几次瞧了瞧在车尾的霍戍,同村的汉子还以为他忧心着粮食的安全,一直保持着警惕盯着前后动静。

  待着到了州府衙门,纪扬宗才打起了精神来。

  州府衙门口团着不少人,瞧着衣着打扮像是农户,或蹲或立着,把衙门围得怪是有些紧。

  纪扬宗诧异的瞧了几眼,先去门房处汇报。

  “都说了大人不再!你们问再多回都没用,要有事儿改日再来!”

  纪扬宗还没开口便被门吏吼了几句,一行的同村汉子脸色一变,欲要过去帮里正撑腰,纪扬宗连忙压了压手,示意他们没事儿。

  他依旧恭敬道:“我们是明浔村的人,今儿过来送赋税产粮。”

  门吏闻言这才从门房里站了起来,往外头望了一眼,再看纪扬宗时已变得和气多了:“原来是明浔村里正啊,我还当又是那些个村户来闹着要见知府大人。”

  纪扬宗道:“咋的,是有大案子还是如何?瞧着外头不少人。”

  门吏摆了摆头:“是樊村的人,这纳产税期限到底,知府的意思是让樊村的把丢的粮食先补上,这些农户便来守着闹。”

  纪扬宗未置可否,官府不想担责,农户本就缴纳赋税粮就去了近半的粮食,若再补缴,那可真是要掏空家底了,自是会来闹。

  “里正等等啊,我进去通传一声,很快就来。”

  “欸,好好。”

  不多时户房的吏员带着明浔村的赋册出来一一核对。

  检验了粮食无误后,这才准许把粮食搬送进粮仓里,接着又要核对赋税银钱。

  两厢没有错误,再行签字画押。

  折腾完从州府衙门里出来,算不得早也算不得迟,正是平素赶集热闹的时间。

  纪扬宗交接了秋收这桩大事儿,今年也便忙明白了。

  在州府衙门口同村里的汉子说道了声后,这才散了队伍。

  “霍戍,你等等。”

  一个眨眼的功夫,就见着已经牵着马去了老远的霍戍,纪扬宗连忙追了上去。

  “还有事?”

  “你这是要回去了还是作何?”

  霍戍道:“去铺子里看一眼,过些时候便回去。”

  纪扬宗闻言犹豫了一下:“那什么,我一会儿也回去,你在肉铺里等等,我这头忙完过去找你。”

  霍戍眉心微动,欲要问纪扬宗还有什么事,不过还是没张口,转而应了一声:“行。”

  纪扬宗见他答应了,这才折身前去自忙自己的。

  霍戍牵着马绕过街到了乔家肉铺,这当儿肉铺里已经过了最忙的时候,倒是清净。

  他先将马栓在了外头,预备进去打点水给马喝。

  方才阔步进铺子,就见着方禾正笑眯眯的坐在凳子上张着嘴,旁侧有个正当妙龄的小姑娘正掰了块儿米糕要往方禾嘴里送。

  姑娘先行瞧见了冷肃一张脸走进来的霍戍,吓了一跳,手上的米糕也落在了桌上。

  方禾察觉不对,偏头便对上了霍戍的眼睛,许是没有料到霍戍回来,他慌乱间哗的站起了身,撞的案台上的铁钩子叮叮当当作响。

  潜意识里把姑娘往自己身后带了些:“霍、霍哥,你怎么来了!”

  霍戍面不改色的继续走了进去:“我去给马打点水。”

  “打水啊……打水……”

  方禾紧盯着去了后头的人,慌乱间有些不知所已。

  “你不是说今儿铺子里没有人么!吓死我了!”

  小姑娘瞧不见了霍戍身影,狠狠拧了方禾的胳膊一把:“要是他告诉爹可就惨了!”

  “霍哥不识得你,不会告诉师傅的。”

  乔巧心里头还是没上没下的,虽听他爹说过收的这个徒弟,却也还是头一次见着。

  平素里为了避嫌,她都没有跑来过这边。

  方禾深吸了口气,道:“别怕,你先回家,等铺子关了我再来找你。”

  乔巧也怕霍戍再瞧见她,便应了一声,匆匆把食盒拿起:“那我先走了。”

  “去吧。”

  方禾把人送出去,折身回来便见着霍戍提着水出来了。

  他殷勤的跑了上去:“霍哥,我来帮你吧。”

  “不必。”

  方禾是个话多又挺会拍马屁的人,便是头一回来铺子里的客他都能聊成熟客,俨然便是个做生意的料子。

  但他话虽多,却并不如何同霍戍唠嗑,一则是霍戍本就一副生人勿扰的样子,再来乔屠子明显要更看得上霍戍一些,他始终觉得两人是竞争关系,为此总是保持着警惕。

  霍戍本就是顺着纪家来做的这营生,并没有太多的想法,但他做事历来认真,既开始一件事,不论有心无心,缘由是什么,他都会好好去做。

  事情可以认真办,至于人情往来,他并不想多费心思,一切顺其自然。

  于是在乔屠户这儿干了也有些日子了,两人却也还是互不如何了解的状态,甚至还很生分。

  “刚才,刚才那个……”

  一贯能言善辩的方禾见霍戍的态度,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如何说了。

  正当他想着怎么编排一下时,却听霍戍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方禾闻言扬起眉头,意外的看了霍戍一眼,头次发觉好似霍戍也并不是看着那么不近人情。

  “谢谢啊。”

  “你……能别把这事儿告诉师傅么?”

  方禾想了想,还是央求的看向霍戍。

  “你若成亲他当高兴,作何不能让他知道。”

  霍戍道了一声,见方禾一脸难色,又道:“你不愿说便罢了,我并非是个喜好刺探旁人阴私,与人说谈长短之人。”

  方禾犹豫了片刻,放低了声音说道:“她、她是师傅家的二姑娘。”

  霍戍闻言眉心一动,怪不得他说方才瞧人有点眼熟,原来是乔屠子的女儿。

  他忽得明白过来:“你是为着她才来这儿学手艺的。”

  “霍哥眼明心亮。”

  方禾道:“我和巧儿已经认识许久了,本是预备去提亲的,可听巧儿说师傅嫌家里的儿女都不能继承他的手艺,只想寻个能承袭他手艺的女婿,若是不能,也不管来提亲的给多少礼钱都不行。”

  “我也是没法子,只有硬着头皮来了。”

  方家本是同州城里的人家,虽不是什么钟鸣鼎食之家,但从祖上便在做点小买卖,家里主营茶叶生意,今下到方禾这一段在城中已经有六七个铺面儿了。

  吃穿上决计是不愁的,甚至比平寒人家好得多。

  霍戍头一次见着他便觉得那双手不似是穷苦人家出来的孩子,他倒是心细会编造,说家道中落这才出来学宰杀牲口的手艺。

  “也不怕霍哥笑话,那日在师傅家里我动了刀子,此后是再没有那般胆儿了,只得窝在铺子里。”

  方禾叹了口气:“我晓得师傅怕是以此对我已经早有了意见,想着那头不行,也只有把这头做好些。”

  霍戍见其坦然,也由衷劝诫了一句:“长久瞒着也不是办法,早些去说吧。既见你的诚心,乔师傅会仔细斟酌。”

  “这是你们的事,我不会多说什么。”

  方禾吐了口气:“多谢霍哥,我也预备等师傅从南予县返还,便同他说和巧儿的事。”

  霍戍应了一声。

  两人方才说罢,纪扬宗便来了。

  “生意可好啊?”

  “纪里正来了,坐。”

  方禾在乔家见过纪扬宗,瞧见人来,连忙招呼道:“里正可是要买肉?”

  纪扬宗摆了摆手:“今儿村里送赋税粮来城里,我来找霍戍,结伴一道回村咧。”

  “铺子便劳你一个人费心了。”

  “纪里正说的哪里的话,师傅教我手艺,这自当是我该做的。”

  方禾转又同霍戍道:“霍哥,你有事便先去忙吧,铺子里有我。”

  霍戍点了点头,同纪扬宗一道回村。

  两人一路出了城,城里闹哄哄的还就着方禾说谈了两句,随后反倒是都没在言语。

  路过城门口的板车,纪扬宗也没说要去坐,就那么跟霍戍一道步行顺着官道走。

  两人也没交谈,就那么走着。

  “近来在村里还习惯么?”

  半晌,到底还是纪扬宗忍不住开口打破了静默,若是自己不开口,只怕是身旁这人牵着那马死都不会说一句。

  叫旁人还以为两人不是一路的。

  霍戍直言: “没不习惯的。”

  “也是,行军打过仗的,什么地方会不习惯。”

  纪扬宗默了默又道:“那这些日子在忙些啥嘛。”

  霍戍道:“跟着乔师傅城里城外宰牲口。”

  “就没旁的?”

  霍戍不解其意:“什么旁的?”

  “你这手艺倒是用心学得好,乔老头儿都直夸。旁的却是不见得花费了一分半点心思。”

  “嗯?”

  纪扬宗见霍戍不明所以的模样,深凝了口气,真能把人给急死:“我是说你和小桃子怎么样了!”

  霍戍默了一下,怎么样了?好像和以前也没什么两样。

  纪扬宗见霍戍不答,气道:“咋的,改主意了?我便说,年轻人啊,主意变换得快,幸得是先时我……”

  “没有。”

  霍戍打断道:“我说过的话,不曾有毁,先前所说的话都作数。”

  纪扬宗闻言眸子一动,嘴又合了回去,面色可见和缓。

  他干咳了一声: “你既是还那个意思,那就得推进一些啊。光说不做那怎么行。”

  “这男子汉大丈夫就得能屈能伸。那小哥儿姑娘的面皮薄,爱使些小性子,你要是不贴上去,不去围着他转转,不同他示好,他哪里晓得你什么意思?”

  “今儿是假装生气,要不去哄着那就得变成真生气,再缓些日子去他还就真不理会你了。”

  霍戍听纪扬宗头头是道的说了一通,总结了下这番话,问道:“我对他不好?”

  “我没说你对他不好!你救了他,又帮他挽回了名声,再没人比你待他更好了!只是光这些哪里行,还得要些浅显的东西才是。”

  “你瞧那些个年轻人,今儿送点糕饼,明儿送支簪子的,后日便说我在池塘边等你了。这人家不一下子便晓得什么意思了么。”

  纪扬宗越说越觉得霍戍就和根木头没什么差别,连点哄人的小伎俩都不懂得,怪不得都这个年纪了也没安家,戍边是一头,自也绝对大有问题。

  他耐着性子指点道:“我不是说你做得那些事不好,反倒是极好。可你光做那些大事儿,虽是比寻常人更诚心,更费力,但人家不晓得你是要如何啊。”

  “没得叫人家觉得,诶!这老大哥人品不错还很可靠,帮了我那么多,我都不知道该如何答谢了,爹娘在这头有点人脉,不如帮他说门好亲事吧。你表现的那么正直,人家能往你对他有心思上去想么?”

  霍戍眉头紧锁,纪扬宗说得好似不无道理,桃榆之前确实说过这些话,言外之意是桃榆真求他们帮他说亲了?

  他心里有点乱,张口便问出了自己最在乎的事:“他管我叫老大哥?”

  “……”

  纪扬宗深提了口气:“哎呀,你这糊涂小子!我只是打个比方,不是小桃子叫的,他不会嫌你老的。”

  霍戍闭着嘴,没应承。

  纪扬宗干咳了一声,自知失言,于是扯开话题道:“总之你要是还有那意思可就别再这么闷着不声不响了。你得费些功夫投其所好,姑娘小哥儿么,很好哄的。”

  “小桃子嘛,也就爱捣腾点草药,你拿给他一把甘草他都觉着大有用处高兴得很。再者也不过是有些馋嘴罢了,爱吃点甜糕果子,鱼虾小食,总之也不挑嘴。”

  霍戍紧着眉头,道:“记下了,还有么?”

  “记下什么记下,光记也不管用。”纪扬宗抬手将手里拿着的油纸包塞到了霍戍怀里:“栗子,你拿着去和小桃子吃。”

  霍戍接着还有些发烫的栗子,道:“还是我去买吧。”

  纪扬宗睨了霍戍一眼:“等你那都什么时候了,倒是不如我再跟小桃子重新选一户人家。”

  既都说到了此处,索性摊开了说:“我晓得乔屠子瞧得上你,盘算着让你做他女婿,到时候要把现在手头上的营生拿给你干。”

  “纪家虽比不得乔家的生意,没什么铺子给你,不过我就小桃子一个哥儿,以后什么不也都是你们的么。纪家的田地山林好生操持着也够你们下半辈子有吃有喝了,断也不会亏待了你。”

  “这下半年发生了不少事,也是历经种种看你品性端正靠谱,否则我也不会同你废话这许多。小桃子要是以后能跟着你,当也不会受太大的委屈,我不求多的,你能保护好他就成。”

  霍戍眉心紧锁,他怎么不知道乔家有这打算,不过这些都不要紧。

  “我定然不会让他受委屈。”

  纪扬宗干咳了一声,负着手快了些步子:“那就紧着些去做。”

  “眼瞅着都要过年了,年后开春儿了事多如牛毛,哪有旁的空闲忙旁的。”

  霍戍见着嘟嚷着走去了前头的中年男子,握紧了手里的油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