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起来清风与蒋大夫的结缘还很有一段故事。

  他娘亲本是外镇的一名歌姬, 因堂会上被富绅看中强纳为小妾,后来便有了身孕。

  富绅的原配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泼辣悍妇,哪里忍得了丈夫在外养妾室。趁着一日富绅外出收取货款, 立马带人上门要将那女子绑去沉塘。

  也幸得那女子会水,又铁了心要为腹中孩子求条生路, 机缘巧合间挣脱了绑在脚上的绳子, 凫到水塘另一侧捡回了条命。

  彼时她已怀孕八月有余, 一番呛水受惊动了胎气,命悬一线时恰逢蒋大夫经过。出于医者仁心, 他便把那名女子带回医馆精心照料, 直至半月后顺利生产。

  不知是不是险些被人沉塘酿下了病根, 生下孩子没多久她身子就垮了。眼下唯一能托付的只有蒋大夫一人, 看她如此哀切恳求, 蒋大夫心念微动, 应允了会将这孩子收为徒弟,来日为自己养老送终。

  女子一桩心愿了结,不久后便撒手人寰, 所有的遗物不过是几锭散碎银子,以及一幅绣着清风霁月、和光同尘字样的手帕。

  回忆起往事,蒋大夫不舍的神情愈发明显。

  ——在那位女子之后,经他手医治痊愈的患者不计其数, 有贫有富,有老有少。他在救死扶伤这条路上从未回过头,并始终坚定的以那八个字为目标。

  他原以为最后不说衣锦还乡吧, 但至少可以落得个众人欢送的结局。

  哪知人到暮年, 在不得已必须离开这里的时候,年老体衰的他却只能站在高高的黄梨木大柜前, 一遍遍摩挲那本老旧到起毛边的书册。

  而这一切,自然都被宋楚云和唐恬尽收眼底。

  “清风.....是吧?你家师父去云枣镇行医那事能否请你再细说说?我有个兄弟在衙门里当差,要是里头真有隐情,没准能请他帮忙向县令大人递个话,设法还你师父一个清白。”

  坦白讲,一个刚结识的外人能说出这话来,清风当真是又惊讶又感动。可惜他已经过多番尝试,要有个理想的结果也不至于非得走到把店子盘出去这一步了。

  “您的好意清风心领,自从出了那事,我一连几天往衙门里跑了好几趟,可那看守的衙役说现在正值评选官员的多事之秋,叫我不要招惹事端。况且事情出在云枣镇,就算要过堂审理,也该由云枣镇的县令先发话,越级状告,根本就没人肯理会的啊。”

  清风长长舒了口气,从进门时就热情殷切的笑容里蕴上了惆怅。

  “士农工商,我们这些开医馆的说白了不过是以医术当货物,跟患者做买命的生意。在那起子当官的人眼里,只要税钱交够了就好了,镇上多一个大夫不多,少一个大夫不少,没了我们还会有新的乡野郎中来替补,我们对他们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清风言谈间满是对当官之人的不屑,倒不全然是针对纪远的,实属他近来在云枣镇碰了不少壁,有了点儿迁怒的情绪。

  宋楚云大致听得出他话里的深意,知晓为人伸张正义这种事也得当事人自己首肯,遂勾唇浅浅笑了笑,继续和唐恬一同往二楼上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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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家医馆的整体格局还是延续了这个时代特有的建筑风格,前厅后院,左右相称。

  二楼台阶一上就是间侧对的厢房,大概是先前蒋大夫的住所,还留了张蓑草铺的绷子床,和一个双开门的柳木衣柜。外边是过道,过道走到头就是个外延露台,唐恬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抓过去了。

  “这个好,把露台拾掇拾掇,等天气晴朗时我们就可以一起在这喝茶看星星。要是遇到春雨时节那就更妙了,舷窗听雨眠,书里是这样说的吧?”

  小夫郎眼睛里都带兴奋的笑意,看得出来对这间铺子是很满意了。

  宋楚云也跟着笑起来:“你喜欢那就定下,咱们再去看看厨房和澡室。要是回头甜品铺开起来,不愿回家睡就在这里歇息,这两样是刚需,挣钱还是次要,关键是得住得舒服。”

  唐恬乖巧应声,跟在他夫君后头去看左侧的两间小屋。

  医馆里的厨房和澡室是挨在一起的,楼梯左边两间屋子并排,厨房的窗口对着街道,澡室的则对着楼梯拐角。这样做饭时不会被油烟呛到,洗澡时也不担心被街道上往来的人给看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楼上只有一间房,要是宋楚云和唐恬日后在这住了,那大金小金哥俩就必得回去才行。

  “卧室倒还有一个,不过在楼下,是个杂物间改造的。我因要守店面,怕有患者深夜求医,就一直在楼下睡着。”

  清风听了他们的顾虑,再度把人给引到楼下来。

  “喏,就是这里了,旁边是二毛哥的裁缝铺,两家紧挨着凿不了墙,只能把窗子开在后院。您别看这院子墙面是用泥糊的,怕刮风下雨会起尘土,我早拿油皮给封了一层,不管风再大尘土都掀不起来的。”

  清风说的油皮就是最早时期的油毡布,外面刷了桐油能防尘挡水,只是大多数用来盖砖瓦或打包物件,不少地方经不起磨糙都起了毛刺。

  宋楚云探头看了看,发觉院子里的木支架上还摆着三五个大筛子。里面是白日拿出去晾晒的药草,许是有主顾上门,加之天色晚了一时忘记收了进来。

  蒋大夫这样看重他的铺子,必然舍不得把药草放在外边白白沾灰,清风所言看来不假。

  整体看下来,宋楚云对这间铺子的构造布局还挺中意的,小夫郎喜欢二楼的露台更是没意见,剩下要谈的,就只剩租金问题了。

  “噢,是这样,铺子的房契在我家先生手里,若按市价买断的话,需得一次性/交付三百五十两。但若按月租,二十两一个月,押一付三。”

  清风是个爽快人,这些价码是他一早就想好的,此刻也不存在故意拿价的问题。

  庆吉街是淮昭镇的三条主街之一,客流量大,生意也算好做。三百多两的买断价码其实不算很高,何况这还有上下两层楼,本该比寻常铺子价格更昂贵些。

  只是现下宋楚云手里没这么多余钱,先租上一个季度可以,但想买断的话暂时是不太可能了。

  “咱们上个季度留了五十两存银没动,这个季度马上会有收益,加起来应当有个一百多两。拿一部分出来租铺子,再挪个小二十两重新装点一下内饰,好不好?”

  宋楚云拉了小夫郎在一旁咬耳朵,细细盘点手里的存余和花销预算。

  唐恬闻言笑意更浓:“真要修葺起来,二十两定然不够的,还得采买新的炊具跟桌椅板凳,那些装甜品的杯盏碗碟不是也要买?阮姑娘送来的分红还剩十多两,既承了她的情,难道不要物尽其用么?”

  小夫郎笑得狡黠,让宋楚云看得心发软,一时倒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了。

  偏生小崽子得了便宜还卖乖:“还有原先周娘子赔补给我的几十两银子也在我这,你在钱庄开了个私户并偷偷把钱存在我名下的事早已被我发现,夫君,你要怎么向我解释呢?”

  宋楚云属实没想到他的甜心小饼干这么快就把脑子里的窍全给开完了,亏得他还留了后手。以防万一自己某天被命运再召唤回去,留下唐恬一个人没法生活,特地去给人预存了‘前夫的遗产’的。

  老宋头这回输的是心服口服:“你呀.....年纪轻轻就这么聪明可怎么得了?我的一点私心都被你挖干净了,哪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只能将着这些银子用呗。”

  唐恬得了夸奖笑的分外灿烂,侧头去找清风要纸笔,准备写份租赁契约,就此谈成这笔生意。

  不用他说,医馆里纸笔都有现成的,清风识字,很快便拟好一式两份的契约拿来给他们看:“店里头还留些了我和先生的旧时物件,要是你们不着急的话,我把租赁日期改到二月初怎么样?这样你们能多些时间规划修葺事宜,我们也好再仔细收拾收拾。”

  租赁的时间越往后自然对宋楚云和唐恬越有利,清风也不怕他们在这期间去货比三家,他有这个自信,整条庆吉街再找不出比这家怀仁医馆布局更好,价格更便宜的店了。

  宋楚云就喜欢跟这样说话直爽的人打交道:“那就这么说定了,等两日我来送租金。铺子里你们需要的东西只管打包带走,要是搬运物品的车马不够,我还有匹骡子可以给借你们用用。”

  “那就多谢了。”清风嘿嘿一笑,忙把这消息去告知给蒋大夫。

  小老头还在前厅独自生闷气,见事情谈拢已成定局,也再不好多说什么,只嘱托清风把人好生送出去。

  临走前宋楚云鬼使神差的回了次头,余光中见蒋大夫拿起那本泛黄的书册,小心翼翼捧在面前,他那干瘦的指尖仿佛怕把页面弄皱,正极力克制着力道。

  那分明只是一本不起眼的旧黄册子,却不知为何,宋楚云透过明亮的烛光,莫名被某种带温度的暖意充盈了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