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恬乍闻这个消息时, 眼前就一阵眩晕。倒不是他禁不住这个刺激,是他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出去那会儿还好好的人, 会突然变成一具路边冻得僵硬的尸体。
“不用扶我....快去村头请一下葛大夫。对了....大金呢?大金在家里吗?”
“不在。”宋楚云垂眸:“孙掌柜那边搭大棚缺人手,我一早就让他去帮忙了。”
“那就好....廉哥儿在哪?带我去见他.....”
“不是小嫂子!这外边天寒地冻的, 要不你就别出去了吧?再说人都已经....我跟老大过去一趟就成——”
“别废话!”
唐恬喝然止住大鑫的话头:“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但我们好歹朋友一场, 我得弄清楚, 他究竟为什么丢了命!”
说不清大鑫是被小夫郎的怒吼给震慑住了,还是惊讶于柔弱如唐恬这样的小哥儿竟敢直面这种场景。总之他愣了两瞬, 终是点点头答应了。
“老大......”
“甜甜说的在理, 这边你别管, 我会陪他一起过去。你带两个兄弟去请葛大夫, 请到人直接带到院子里来。”
说罢宋楚云取过外衣, 拢上小夫郎肩头。
“我也知道你的勇敢, 但外边冷,保证自己不生病才能保持头脑清醒。走吧,甜甜, 别害怕,我会在你身边。”
唐恬因这句话抬头看了宋楚云一眼,这个他深爱着的男人总是能懂他。甚至不需要多说什么,光是站在那里, 就有种让人平静下来的安全感。
宋楚云自觉接受事实的能力远超过唐恬,因而他已经调整好了状态,并做完一系列心理准备, 来迎接唐恬随时可能会崩溃的情绪。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 小夫郎一直都很平和。除了打断大鑫话头的那一瞬间有过激动外,其余所有时候都非常冷静。
沿小院出去, 一路往后山直行,走不到小半个时辰就能看到一条蜿蜒向上的山间主路。廉哥儿就在那里,连日的低温风霜使得他和离开时的面貌无甚差异,衣裳还是那身衣裳,胸前挂着一个包袱,早已冻成硬块。
他是坐在那里的,背靠枯树,面容祥和,眼眸微阖的方向直指小院。
唐恬忍了半晌的泪被狂风吹得零散,好在几个汉子自发用身体围了堵人墙,这才没让廉哥儿继续受冰霜侵袭。
干冷了七八天的日子,这一刻终于落下雪来,如飞絮般洋洋洒洒,很快就漫白了地面。
这场雪来得微妙,事出突然,唐恬和宋楚云过来时并未准备白布。而鹅毛大雪浇头落下,逐渐掩去了廉哥儿毫无生气的年轻面孔。
唐恬不大记得自己开口说话了没有,他只依稀看见有人拿枯断的树枝扎了个担架,让廉哥儿侧卧在上面。然后他们就这样,在无言的沉默中回了家。
“大鑫,你去烧一锅开水,再找两块手巾。记得,不要拿开水直接往上淋,用热手巾多敷会关节就好。小金你也去帮忙,厨房里有姜,煮一大壶浓姜茶,给哥几个都分一分。”
小院里唯二还在的两个自己人都听安排前去忙活了,宋楚云便亲自将葛大夫引进门。
老爷子已年过七十,可身子骨硬朗,拒绝接受宋楚云推近的火炉,反而把唐恬拉到跟前坐着。
“来,烤烤火暖一暖。难为你一个哥儿要亲眼目睹这些,又是和你夫君一起救下来的人,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唐恬和葛大夫接触的也不多,上一次是为愿哥儿,后来给廉哥儿验伤上门去找过一回,再之后就没什么交集了。
他印象里的葛大夫是个和蔼老人,不过仅限于对患者,要不出诊医治通常连老爷子的面都见不着。
“多谢您的关心,我没事。葛大夫,他.....到底是什么原因,才......”
“外部撞击导致小产的旧疾未愈,冷风又加剧了身体里的寒症,回程路上病发,他没多余力气走完这程山路了。幸而这病来的快,生前并未受到多少折磨。”
葛大夫缓缓道出实情,手里的动作更缓,用沾了热水的绢巾,替廉哥儿暖僵硬的关节。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会对你说这样的话?恬哥儿,我年轻的时候有过一个闺女,像个男娃娃似的,成天四处疯跑,嚷嚷着要锄强扶弱。有一次她在路边捡了个受伤的小哥儿,带回家精心医治,小哥儿病好以后家里却来人勒索讨要,非说是我闺女拐带了人,要她赔足二十两银子。”
“小哥儿不忍牵连我们一家,连夜跑了。那也是个很冷的冬天,等找到人的时候,他冻死在了雪夜里。是我闺女去替他收的尸,从此便落下了心疾。”
这段往事葛大夫从未对谁提过,唐恬自然不曾听闻,他隐约感觉到这位老医者在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对他进行开导,所以他不得不问:“落下心疾,之后呢?”
“之后就疯咯,没过几个月,她就死了。”
葛大夫说起陈年旧事,眼底闪过清晰的哀痛:“她咽气前曾对我说,她有些后悔救了那个小哥儿。恬哥儿,我想你与她不一样,虽说生老病死是世间最无解的四件事。可若还有下一个,你仍会伸出援手,救他于水火之中的,对吗?”
“当然。”
唐恬低低应声。
他算是幸运的,廉哥儿在那样的家庭里生活,要不是有他出手相助,或许下场比现在还惨。
宋楚云酝酿了一腔的安慰之语结果没派上用场,直到葛大夫提着药箱离开,他都没有找到机会把他的小夫郎抱在怀里亲一亲。
纵然这事大伙想瞒着大金,但廉哥儿就躺在临时安置的客房,根本无从瞒起。大金晚间回来听说了这事,顾不得放下手里的工具,扑进房中就是一阵嚎啕。
于是宋楚云没在唐恬那里用上的安慰,全数给了哭得像孩子的大金。
“你别太伤心了,这场意外是我们所有人都没料到的。廉哥儿已去,再难过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天气寒冷,我煮了晚饭,大家一起吃点吧。”
不知是不是宋楚云见惯了这样的生死,在小院众人都陷入沉寂悲伤的时刻,他的独自清醒就好像一根导火索,成功给了大金发泄的关口。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这些苦命的人都落不到好下场?他才十九岁啊!刚从吃人的恶人窟里逃出来,转头就被上天收了命!主家,我原以为你跟旁人不一样,可你呢,现在居然还有心思关心天气寒不寒冷,大家有没有吃上晚饭?!”
“大金!” “哥!”
唐恬和小金几乎是同时阻止了大金的质问,他们表情里都带着被冒犯的生气或得罪主家的慌张。只有宋楚云依旧保持来拉人去吃饭的动作,不见丝毫不耐烦。
“先吃饭,等会儿菜凉了。”
“楚云,要不我们去吃吧,给他留点就成。”
宋楚云第一次直面忽略了唐恬的话,不依不饶拽紧大金的腕子:“走,一起去。”
“放开我!我不去!”大金连挣带甩,把自个儿弄得满身狼狈:“主家!这都什么时候了,你面前躺着的可是一个死人!他到底在我们家住过几日,就算不为他哀悼,也该表达下失去相识之人的悲痛吧?!”
“然后呢?”
宋楚云眸子平静如水,连嗓音也是:“然后你能靠着你的哀悼让他重新活过来?再用你的悲痛治好他身上的旧伤?大金,表达难过的方式有很多种,无需非要选择自我折磨。”
“我没有!是你根本就不懂!你有夫郎缠绵恩爱,怎会明白我们这些人的感受?!对你来说我和小金仅仅只是下人,而下人又怎配去悲悯旁人的苦难!”
“大金!”
唐恬正色,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横在他跟宋楚云中间。
“向楚云道歉,立刻!”
往日里总笑着的小夫郎发起脾气原来也这般骇人,大金被他冷声一呵,总算恢复了些许理智。
“主家,我......”
“我刚说的你没听见吗?说错了话就要道歉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你伤害到了楚云,所以立刻,向他道歉。”
唐恬让开半个身位,以便他们二人能交汇上眼神。
那也是一双布有血丝的眸子,大金见状不由喑声:“对、对不住.....主家,方才是我太过激动,一时唐突了,您别放在心上。”
宋楚云因唐恬站出来的行为而眸光柔软,他不再强行拉拽,反而顺势蹲到大金身边:“我知道你暂时很难接受廉哥儿的离世,可不管他在与不在,咱们的日子总要过。你一路顶着风雪回来,胃里是空的,再不吃点热饭热汤,后半夜身子会受不了。他在这个世上没有亲人了,唯独只有我们能为他进行装殓,需要你的地方还很多,你不可以倒下。”
这番话生是把大金的眼眶说红了一圈。
如宋楚云这样能给予尊重良待的主家他从未见过,也是脑子拧了浆糊,才会在气头上说出对方只拿他和小金当下人看待的话。
这不仅是唐突,更是一种刻意攻击了。
“主家......”
“不急,反省的话往后再说,去洗把脸吧,收拾下你自己。我做了你爱吃的肉沫玉米饼,把肚子填饱,然后我们来商量一下,怎样置办廉哥儿的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