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给廉哥儿写诉状还得等人精神状况恢复如常, 把过往种种遭遇都悉数列举出来才行。他说得越多越详细,这场官司打赢后对马娘子一家的惩处才会越重。

  唐恬原本以为这么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宋冬生怎么怎么着一两日就会找上门来的, 不想等了整整三日,村里竟连他们在打听廉哥儿去向的流言都没有。

  “....也算正常了, 有时我进山挖笋, 遇到阴雨天不方便走山路, 就在矮棚里住着,等天气好些再回去。姓宋的不关心我的安危, 倒是马娘子时不时会骂上几句, 嫌我出去的时日长, 家里留了许多活没人干。”

  唐恬现在一听到他们那一家子人的作为就觉得恶心, 像是天底下就他们母子最金贵, 旁人活该被他们驱使, 累死都应当。

  “呸呸呸!别提那些晦气东西,他们不找你更好,咱们眼不见为净。学堂放了三天月假, 正好我带你去街上逛逛,你不是说极想到摊子上听书么?就去镇上的回香楼茶馆,我请你吃薄皮馄饨!”

  唐恬担任朱夫子的助教,每个月还有小几十文的零花补贴, 不必走日常开销的公账,小夫郎乐得大大方方用私房钱带廉哥儿去玩。

  因着宋楚云近日在准备开垦土地的事宜,一大早就跟大金换好粗布麻衣, 扛上耙子锄头, 便没时间给小夫郎当护卫了。

  好在回香楼茶馆就在林青烜开的武馆旁,两个小哥儿单独出门能有个照应。那条街地段繁华, 白天都很热闹,只是相对来说消费价格也不低。

  “喏,给你的,拿去玩儿吧。”

  不得不说,宋楚云五官俊朗出挑,尤其鼻梁骨高挺。哪怕是穿着带泥的劣质短打,也有让人一看就脸红的勾人魅力。

  “不要,我有钱。”唐恬抖抖钱袋子,晃出里头哗啦啦的声响。

  小夫郎如今是宋化的严重,钱袋子一摇,眼神往宋楚云身上一瞟,端得有种富家公子第一回进花楼点小倌儿的既视感。

  宋小倌儿:“不用跟夫君客气,这可都是你的血汗钱。一文一文攒下来,好不容易有了这二十文,快拿去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吧。”

  宋楚云别的不提,偏提那一文钱的交易,惹得小夫郎又要扑上来堵他的嘴。

  “好啦好啦,我刚整理完农具身上有泥,这袋子里我多给你装了一锭银子。瞧见好吃的好玩的,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用担心钱不够花。”

  “哼,知道我要带廉哥儿上街,这钱怕不是为他准备的?姓宋的你等着,玩儿够了回来我和你算账。”

  唐恬抬眼剜他,这般俏皮娇憨哪还有半分曾经的乖巧好欺。

  “好。”宋楚云一笑,俯身贴耳:“乖乖去玩,等晚上的,不必夫郎劳累算账,宋某纯情男模,上/门/服/务。”

  小两口腻歪的打情骂俏终是被大金看不下去了,撺掇廉哥儿一起一人拉一个,总算把宋主家跟宋夫郎分别抢回了自己阵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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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福街是淮昭镇的主街之一,三条主路形似川字,从左到右分别是庆祥、庆福、庆吉。还有一条青林宽巷和一条白芽窄巷。

  “这两条巷子都是很早以前就有了的,青林巷宽敞古老,住了好些读书人家,这里曾还出过两名翰林院学士呢。镇上几次大规模扩建,衙门觉得这地儿好,是个清净的书香宝地,所以特别留存下来,你瞧,这里的书斋是不是特别多?”

  “白芽窄巷就在青林巷尾巴上,走过去能通到庆祥街街口,那边有两家很大的医馆,内里设了席床,专门给留馆的重症患者亲朋陪护用的。所以那边有很多卖日常用品的杂货铺,东西物美价廉,很适合去淘买物什。”

  廉哥儿自嫁到柳丰村,去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村里的集市,他自愧容貌有损,不曾领略过白天街景的喧闹繁华。

  这次唐恬带他来镇上逛,他便央求小夫郎给他介绍介绍镇上的街巷景致。

  唐恬从前来的也不多,是宋楚云喜欢这么陪他漫无目的的走,走到哪就给他讲讲这片地方的故事和来历。那时他很疑惑,明明一个异世界穿书来的人,怎么会比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小哥儿更了解这里的民俗风情。

  直到过了很久他才明白,原来这是宋楚云爱他的方式之一——我所有能记起来的美好回忆,里面都有或多或少的你。

  从结果来看,老宋头这一举措起到了实质性的效果。以至于让唐恬带廉哥儿走他们走过的那些老路时,仍然能在每一处街角转口,回想起和宋楚云并肩而行的点点滴滴。

  “那个呢?是什么呀?好大的灯笼啊,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灯笼!”

  唐恬顺廉哥儿手指的方向看去,瞧见灯笼也是一笑:“那些地方咱们小哥儿可去不得,是他们臭男人找乐子的温柔乡。门口挂的灯笼越大,代表里边的姑娘名声越响。有些富贵人家的少爷,不惜花费一半家财,就只为见头牌姑娘一面呢。”

  “唔.....原来是这样,小嫂子,你懂的可真多。”

  同样是小哥儿,廉哥儿见唐恬每走到一处都能说道上一些,不觉对他添了几分崇拜。

  “我哪懂这些,都是我夫君平日带我出来逛讲给我听的。”

  “真好.....看来宋大哥待你的确是用心。只是小嫂子.....我曾听进山的猎户们闲谈,说男人有钱就会变坏,宋大哥这样了解内情,恐怕.....”

  廉哥儿无意挑拨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况且他也没有一份健康的婚姻可供佐证,话说到一半觉得不妥,忙改口道:“对不住,是我多话了....虽说我来这只有短短三日,但我能看出宋大哥待你与旁的夫君待夫郎不同。你对他如此重要,他必然不会做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

  唐恬对宋楚云的信任自是坚不可摧,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趁机找老宋头的茬。

  很好,疑似逛花楼打听内情,回去吵架,吵到这世界上又多一个被冤死的人。

  宋楚云:人在地里刨,锅从天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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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恬一路带着廉哥儿从最东边的街逛到最西边的街,起初廉哥儿还担心脸上的胎记会引起路人唾骂指点,不肯往人多的地方去。

  小夫郎便劝说,临近寒衣节,镇上会举办大型的祈福仪式,向先祖祈求来年一切安康顺利。

  这种祭祖奉孝的活动深受衙门重视,前三后四整整七天都大力推行百姓们出门穿素服带面具,把自己打扮的像地府游魂。他们觉得这样能与上天通灵,让返还尘世的先祖遗灵如愿见到后人。

  前三天戴面具的人还是少,等寒衣节烧完香祭完祖,届时满大街都是游荡的‘妖魔鬼怪’。有传言用此法能引得先祖遗灵进门,得到庇护,来年一家子人就能不受疾病侵扰,若有读书的学子也能幸运高中。

  “眼下街上开始戴面具的人是不太多,可总还是有那么几个的,我给你挑个不起眼的带上,这样就不会显得很突兀了。”

  廉哥儿脸上的胎记几乎覆盖住左半边脸颊,恰好唐恬挑中一个单露右边脸的掌灯鬼面具,拿起来在他脸上比了比,大小也很合适。

  “瞧瞧,这样是不是就看不出了?”

  “还真是......多谢你了小嫂子!”

  廉哥儿因一个三文钱的粗糙面具高兴的合不拢嘴,唐恬看他激动得眼底泛光,不由也跟着傻笑起来。

  “走吧,茶馆下午场的书要开始了,我夫君给报销了花费,咱们要个包间,边吃馄饨边听书。”

  “好!”

  两个小哥儿手拉手进到包间里时,恰逢茶馆下午场的书开始敲迎客鼓。他们运气好,今日茶馆二楼被几个外地富商给包了,老板高兴,叫免费多送场戏班子的新编节目。

  廉哥儿没看过这样的戏,连香喷喷热腾腾的薄皮馄饨都顾不上吃了,扒在窗栏边上一个劲的鼓掌欢呼。

  “小嫂子你快看啊!我分明见他把那块红布攥在左边衣袖里的,不知怎得,吹了一口气,那布就跑到他帽子里头去了。还有还有!我看得真切,他面前那个箱子里本来什么都没有,就拿起来摇了摇,再打开里边竟然能跳出一只兔子来,真的太神奇了!”

  廉哥儿欢欣的脸颊发红,一双眸子透过面具遮挡都能闪出可见的亮光。

  唐恬受他感染,抬目含笑看他,看着看着,心头却莫名涌上一丝酸涩来。

  这大概是廉哥儿长这么大最开心的时刻吧,不必提心吊胆害怕活没干完遭谁殴打,也不用低声下气向憎恨的人假意讨好。

  他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宋楚云当初何以会说出在被他治愈着的话。

  宋楚云对他的好从来不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怜悯,更不是毫无道理的泛滥善意。

  是那人曾在他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里经历过类似苦难,相隔千年时光,宋楚云终于又一次看到了自己身处光后的影子。

  也许连宋楚云都没料到,那影子愿意为了他走到光下来,将万千喜欢化成温柔仰慕。

  替他晴时遮阳,雨时打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