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楚云这么一唤, 远处的窝竹堆里立即响起一阵悉索声,而后打从里边钻出来个干干巴巴的瘦弱小哥儿。

  廉哥儿头上还挂了几片枯竹叶,绞着手掌往那一站, 满脸都是未干的泪痕。

  宋楚云就怕小哥儿哭,此情此景倘若让人看去, 恐怕很难解释得清人不是他给欺负哭的。

  “有话好好说, 你——”

  宋楚云才要劝他先冷静一下, 不想廉哥儿两步向前,噗通一声就跪倒在他脚边:“求求您.....我会洗衣做饭, 比以前更勤快的, 求您不要让婆母休了我!

  原来是为这个。

  宋楚云一个头两个大:“你先起来, 我套她的话呢, 没想真撺掇他们休妻再娶。”

  廉哥儿又惊又疑, 抬眼望了宋楚云片刻, 许是从他眼里看到了浓郁的真挚,终于肯缓缓起身了。

  宋楚云透过他勾破的衣袖,看到被棍棒殴打出来的大片青紫, 遂道:“这里离我们家不远,要不上门去坐坐?家里有药,我让小金给你弄点药粉擦一擦。”

  “多、多谢....但.....”

  要是廉哥儿没记错的话,上回宋楚云是和唐恬一起出现的。他一个嫁了人的小哥儿, 怎好随意去别人有妇之夫家里叨扰。

  宋楚云看出他的犹豫,笑道:“自上回一别,我家夫郎就一直惦记着你, 怕你那日没能平安到家, 专门让我在村里留意打听呢。”

  “.....打、打听?”

  廉哥儿想起那会儿唐恬被自己吓一跳的样子,又慌忙低下头去:“我是个面容有损的丑八怪, 贵夫郎何必在我身上留心。不过....不过还是多谢你们的好意,我习惯了走夜路,不会出什么事的。”

  他这惊惶不安的模样和唐恬当初如出一辙,宋楚云不免微微叹了口气:“平安无事就好,说来你别笑话,此行邀你上门喝茶也是我家夫郎千叮咛万嘱咐的,否则以宋某爱妻的性子,可万万不敢在背地里和小哥儿多言语。”

  宋楚云这话恰到好处缓解了尴尬氛围,一方面廉哥儿听说他邀自己上门是得到了唐恬首肯,稍稍放下心来。

  另一方面,宋楚云所言便是拿他当个寻常小哥儿在对待,也会因为同他多说了几句话而惹来夫郎气恼。

  要知道他在村里几乎没有汉子敢跟他搭腔,就算是有那么一两个,被他们家娘子瞧见,也只是嫌恶自家夫君身旁站了个吓人的丑八怪,决计不会往‘他也是个正常的,有尊严的小哥儿’上边想。

  廉哥儿心下一阵感动,想想他常趁夜在外挖野菜、割猪草,不论回去多晚,三舅母一家从不过问自己的安危,于是点点头道:“.....那就有劳宋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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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廉哥儿点头答应上门去坐坐,宋楚云便依小夫郎所托将他领回了自个儿小院。

  彼时大金小金正在合力给鸡鸭鹅称重,一整个夏天过去,原先那些毛茸茸的小家伙有的开始发福,逐渐过渡成了老母鸡、老母鹅。

  外边寻来的两脚禽类远没有自己家里养的好,宋楚云就干脆分成三份,让大扬打包拎回去一份,养在他们院子里,隔三岔五给沐哥儿炖一只补补身子。

  剩下两份一份捎给愿哥儿,另一份拿给纪小公子打打牙祭,唐恬不怎么爱吃鸡和鹅,唯独舍不得他会打鸣而且从来不叨人的亮哥,宋楚云就除了留下几只肥鸭子,还单把它给留下了。

  小金一见宋楚云回来挺高兴,嚷嚷着要给最肥的那只鸭拔毛下锅,等唐恬回来喝老鸭萝卜汤。

  转头却见宋楚云身边站了个哥儿,忙皱起眉来冲大金使眼色:“可了不得!主家背着夫郎领哥儿回来了,要不今晚咱们把大鑫拉来劝一劝吧,要不然主家跪一夜膝盖跪坏了可怎么好?”

  “先别慌,应该没事,咱家夫郎不是那种爱吃酸醋使小性子的人。对了小金,夫郎前儿把打火石和两把半人长的砍刀一起放在杂物柜里了吧,门锁钥匙你看见搁哪里了不?”

  大金小金的悄悄话只字未落传进了宋楚云耳中,他以手抵唇,威胁似的轻咳两声让小哥俩闭了嘴:“别见怪,我家这两个帮工就喜欢说反话,平日里被压迫的比较狠,都压迫出臆想症了。欸!你们两个,再敢胡言乱语,当心我把你们卖回到牙行里去信不信?”

  大金小金如今可是被吓唬不到了,小哥俩龇牙一笑,纷纷驱赶着鸡鸭鹅扑了宋楚云一脸灰。

  “真是反了你们了......”只要和小夫郎扯上关系的事,宋楚云就提不起主家的半点威严,他笑骂小哥俩一句,示意廉哥儿先到屋里头坐着歇歇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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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廉哥儿跟着宋楚云来到老宋家整个人拘谨得不得了,却看大金小金投来和善的笑意,宋楚云也没拿他当外人,直接领进了一楼堂屋,给安排了软椅香茶坐着,心里蓦然间泛起股不是滋味的滋味来。

  他出生在柳丰村背后的大山里,一出生就被亲身父母给抛弃了。所幸村里的老猎户收养了他,从此二人相依为命。

  本来老猎户时不时进山猎野,日子过的虽然清贫但很自足,谁料后来养父染上赌瘾,欠一屁股债还不上,只好拿他去抵银子还债。

  他面上生有一块赫红色胎记,随着年龄增长,那块胎记也越来越大。养父找了几户人家要卖他成为童养媳,可对方一见他脸上的胎记就死活不肯出银子。

  养父见换不来钱又气又恼,渐渐的,也开始对他拳打脚踢,骂他是个该死的讨债鬼。

  廉哥儿不是没想过一死了之,可他向往着大山外面的风景,于是总跟自己说,忍一忍,再忍一忍吧,等以后有机会,逃出大山,离开养父,到外面去走一遭再死也不迟。

  他终究还是如愿了,不知养父使了什么法子,把他卖给了村头马道边的一户人家。为保险起见,直到成亲那日他才被允许露出真容。

  之后的事就不难描述了,三舅母嫌弃这个儿媳,对他朝打夕骂,换着法子作践。

  他这才明白,大山里的噩梦其实从未结束过,只是从黑暗中走到了光明下,而他的头顶,永远都是一片散不开的欲雨阴霾。

  廉哥儿正端着茶盏愣愣出神,倏然听见门外传来说话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像是宋楚云在追着谁跑。

  “.....哎呀,我不热,回来路上就喝了一大碗冰镇酸梅汁,这时候哪里还吃得下饭呀?”

  “甜甜听话,酸梅汁喝多了伤胃,你拿热汤缓一缓,饭等晚点你饿了我再陪你吃。”

  “啰嗦,姓宋的你对我不好!逼我喝汤就算了,还抢我糖葫芦吃。别啃了!快还给我.....”

  宋楚云嘴里塞着糖葫芦,含混不清的话廉哥儿没听清,猜其大概,多半是哄人的肉麻之词。

  说话间唐恬气咻咻进屋来,把腰上胯着的布包往旁边椅子上一丢,就要动手从宋楚云嘴里夺食。

  饶是脸皮厚如大尾巴狼,唯恐唐恬发觉堂屋里还有一个人的存在后羞得站不住脚,忙抓住他活跃的手指尖:“有人!甜甜,等会再抠,有人!”

  唐恬应声一瞟,果然立马乖叽叽收回动作,而后露出灿烂笑容:“啊,是你呀!”

  廉哥儿这么直剌剌的跟他对视,一时有些窘迫,慌慌忙站起身来,险些还打翻了手里的茶盏:“夫、夫郎好.....”

  “不用客气,你叫我恬哥儿就成。”

  趁唐恬拉他坐下的空挡,宋楚云简略介绍了一下他跟廉哥儿之间的关系:“他夫君是我舅母家的表弟,论亲疏的话,你们俩该是叔伯妯娌。”

  “那嫂、嫂子好......”

  “都说不用客气啦,还是叫我恬哥儿吧。我今年刚满十八岁,你呢?”

  “我、我十九....”

  唔,原来廉哥儿比唐恬还大上一岁,可能因为营养不良所以显得人格外瘦弱偏矮,宋楚云一直以为他年龄比唐恬小。

  “理论上我该管你叫弟媳,你既年龄比我大,那我叫你廉哥哥吧。”

  唐恬以前从未听宋楚云提过宋家的旁支亲戚,只以为是他中途穿书过来,不记得那些人了。

  今日乍一听来了个亲戚,他倒比宋楚云还高兴,拉着廉哥儿就想一块叙谈叙谈。

  “嘶.......”

  许是小夫郎一时激动,拉扯间不小心捏重了廉哥儿的腕子,惹得人低低痛呼了一声。

  “怎么了?可是我伤到了你哪里?”唐恬眉结一拧,略有些抱歉的看向他。

  “不碍事.....是我前一阵干活时弄伤了胳膊,已经不怎么疼了。”

  “来,给我看看。”

  唐恬心思细腻,自然看到了廉哥儿的一身粗布麻衣,以及衣袖处被荆棘勾破的几道口子。

  他也是受后娘百般苛责过来的,对这些所谓干活时不小心磕碰出来的伤口又怎会不熟悉。

  唐恬撩开衣袖,廉哥儿手臂上赫然是一块巴掌大的擦伤,由于长时间没清理上药,血痂混着黑泥结成了一道道肿胀的硬块。

  除了那些明显是棍棒殴打出来的伤口外,还有不少掐的、拧的、咬的,人为制造出来的淤血痕迹。

  最让人惊讶的,当属廉哥儿手腕处有不下五条深浅不一的割痕。

  ——很显然,他曾不止一次的想要了结自己的性命。而若再有一次,那脆弱的筋脉将承受不住刀刃的锋利,让这个正当年纪的小哥儿,成为黄泉路上的一朵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