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没有直接去都督府,因为洛阳说想走着回王府,于是两人携手下了城头,在周遭一片惊艳目光中出了城门,然后沿着城墙缓步而行,一路从遍地黄沙,走到郊外渐有绿野,十几里路,两人都没再开口。
仿佛这一路,便提前走完了她们的后半辈子。
临到王府门前,两人心照不宣的停下脚步,转头相望,淡然一笑。
洛阳率先进了府门,李长安站在原地抬头看了一眼门上那块几年前换上的匾额,觉着还是原先的“李宅”更为顺眼顺心。
大门内忽然闪出一道身影,瞧见李长安脚步一顿,便快步走上前道:“王爷在此作甚?”
李长安看着腿脚全然不似一个年过七十老者的大管事,有些好笑道:“你又为何在此?”
沈昱许是以为李长安领了人回来,左右张望一眼,才道:“方才府上来了两位客,老奴瞧着身份不简单便先请入了府,哪知王爷王妃都不在院里,老奴想着您二位许是出了门,便来门前这儿候着,可不就巧了,正碰上王爷您回府。”
李长安奇怪道:“你怎知那二人不简单?”
沈昱比划了一下,道:“那二位一身道袍云冠,还背着剑,说是什么首阳山来的,老奴是年纪大,眼睛可不花。”
李长安脸一黑,“他们可有说来作甚?”
沈昱想了想道:“说来找王爷讨教一二……”
不等老管事说完,李长安立即摆手道:“就说本王不在。”接着一转身便没了人影。
清风山山腰处的那座凉亭中,两个年纪相差半辈的读书人正对着一盘棋,杀的难舍难分。
一个说,林大人你可是一道经略使,位高权重,这点容人度量总得有。
另一个摇头摆手,江老先生,一局棋从头到尾您算算都悔了多少步了,这一步下官坚决不能再让!
旁边坐着的年轻女子沉默不语,显然并非观棋素养,而是根本不想参合进去。
一道清风刮进亭内,在女子身边坐下,一开口就替她解了围,“本王听说今日有好些江湖侠士进城,其中就有江小姐想见之人,他们应该下榻在北城门那几家客栈,江小姐眼下若得空,不妨去见见?”
江秋却几乎是立即起身道了谢,若非碍于人前礼节,估摸一眨眼就跑没了影。
“听说北固山一战大捷,王爷今日怎有空闲?”
江映松嘴上一面说着,手底下偷偷拿回了一颗棋子。
李长安点点头:“嗯,是打了胜仗,不过昨日有一封紧急谍报从流沙城送来,上头说两日之后四十五万北契大军就要打到古阳关来了,按照日程算,也就是明日,本王就是来知会你们二位一声,最迟今夜出城。”
亭内沉寂了片刻,林杭舟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棋盘,捻须笑道:“下官就不走了。”
偷子被抓了正着的老儒士若无其事又放了回去,立马跟着道:“老夫也不走,林大人棋艺高超,老夫定要与他分出个胜负,不然寝食难安。”
李长安似料想到会是这般结果,也不劝说,只转头看向老儒士道:“林大人为他闺女求个安心才留下,老先生不走又是为何?”
老儒士抖了抖衣袖,一本正经道:“不是老夫自视甚高,看不起江湖武夫,他们总说我们这些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连个庄稼把式都不如,就光会嘴皮上说说济世救民,他们又哪里懂得何谓书生意气?虽说老夫也看不到后世如何评论,但北雍这一页史书若留下的只有那些名将大将,岂不无趣的很?后世会如何说,他们只会说国难当头,竟无一位读书人敢替君守国门,果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老儒士说着竟哈哈大笑起来,一面摆手一面道:“老夫不走,谁要走让他走去,我江映松死也不走!”
李长安没再多言,与林杭舟相视一笑,而后便告辞离去。
林杭舟拈起那颗方才被老儒士偷去又放回的棋子,笑道:“老先生,咱们可说好了,最后悔棋一次,下不为例。”
下山途中多了一个人,这几日在王府里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中年儒士飘然而至,李长安对这位东越楚狂人谈不上心存感激,若非因为洛阳,她相信楚寒山仍然会做一个置身事外的观棋人。但不论如何,事到如今也算仁至义尽,若硬要说,二人之间更像是君子之交。
这条山道还算宽敞平坦,二人肩并肩走的不紧不慢,李长安先开口道:“先生有没有想过,用点非常手段把她敲晕了或是迷晕了再带出城去?”
楚寒山竟十分诚实的点头,“不过要是拦得住,当年去冲河救你时就该拦下,也不会有之后那些事,如今再来后悔……那比早知当初就不该生下你这句话还可憎。”
许是没料到八斗风流的楚狂人竟也会说些乡野粗鄙之言,李长安诧异之余又忍俊不禁,“我原本对你们东越一直有些过意不去,既然先生都这么说了,那我便安心了。”
“安心?”楚寒山气笑道,“怕不是找个理由心安理得吧?”
李长安笑了笑,也没反驳。
二人不言不语走了一小段路,远远可见山脚王府屋林轮廓,李长安轻叹了口气,平静道:“有些话,兴许只能跟先生你一吐为快,其实我也没把握敢说一定就能守住古阳关,有没有觉悟是一回事,实力够不够是另一回事,我跟耶律楚才较劲了这么久,双方心里都有数,所以到最后她也不玩花招了,干脆把北契最拿的出手的兵马都搬来跟我做个了结。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两败俱伤,但之后北契若想凑二三十万兵马再南下中原也不是不可能,那日我从武当山回来不久,便收到南疆的谍报,陈玄策独木难支极有可能已经投叛,若真是如此,即便徐州如今大局已定,中原也免得不一场乱战,除非姜岁寒肯舍得下那张龙椅,到时候以朝廷的大军再加上姜凤吟的兵马,轻而易举就能把北契铁骑阻挡在青州之外。”
说到此处,李长安苦笑了一下,“但说来说去,怎么都是我北雍下场最凄惨,唯独这一点,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只是这世上倘若真有后悔药,哪怕重头再来一遍,大抵也是这般结局。”
楚寒山盯着脚下的路,沉默许久,轻轻叹息道:“历代王朝,都有某些时刻需要某些人毅然决然挺身而出,一旦站在了那个位置上,便是责无旁贷,便是当仁不让。一甲子前李世先将军是如此,当年山阳城前余老将军亦是如此,不久前巨灵江畔那位长公主更是如此,如今只是轮到你北雍王李长安罢了。”
脸上没什么表情的中年儒士缓缓停下了脚步,“王爷可曾还记得那年在荆州所说过的话,他人投之以木桃,才有今日的北雍,王爷便报之以琼瑶,还他们一个太平天下。但不论王爷究竟是出于什么初衷,只要王爷站在这里,楚寒山便也站在这里,至于结果如何,不打怎知?”
走出去两三步的李长安转身望向中年儒士,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有句话我一直想与先生说,很早之前我便觉着,先生说话从来不像个读书人。”
这位当之无愧的儒圣哈哈大笑,身形一掠而起。
吐出心中积郁的李长安一身轻快,脚尖一点,飞身下山。
王府南面的几座小庭院,是专为府上贵客下榻所备,昨日夜里有位年轻姑娘住进了其中一座小院,大管事吩咐过不许下人随意进出,故而整座小院显得有些冷清,连个伺候的婢女也不见。
李长安悄然落在院中,四下环顾一圈,没寻见女子身影,便走到房门前抬手轻扣。不消片刻,房门应声而开,里头站着那位远道而来的莲花宫宫主。
叶犯花见她一副兴师问罪的摸样,也不意外,径直走出屋子道:“就知道你要来,还是屋外说话吧,免得传到那位王妃耳朵里,又提着剑来吓唬人,奴家可吃不消。”
李长安冷声道:“她没你这般小心眼。”
叶犯花装作没听见,走到院中回身望着站在檐下的李长安,意外干脆道:“王爷想问什么便问吧,奴家绝不隐瞒。”
哪知李长安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问的,王府死士已经在去徐州的路上,若真如你所言便就此罢了,否则任你躲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你揪出来。”
叶犯花双手捂着胸口,娇笑道:“奴家怕死了。”
李长安冷眼看着她,面无表情道:“关外要打仗了,你何时想走便走,不必与谁知会。”
言罢,李长安大步走向院外。
身后传来叶犯花幽幽的嗓音,“我既来了,便没想过走。”
李长安脚下一顿,犹豫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叶犯花神色安然,嘴角噙着浅淡笑意,她没再自称奴家,浑身都收敛起了那股子妖娆劲儿,就那么恬静温婉的站在那里,与先前所有的她都判若两人。
好似疯魔了一辈子,终于露出了本来面貌。
原来她也曾是一个温柔可人的女子,究竟何时开始变了她自己也想不起来,许是过了百年,曾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忘却的记忆终究敌不过岁月渐渐模糊,唯独那日那袭青衫,一眼便再忘不了。
二人对望良久,李长安忽然发觉,眼前这个红颜不老的女子音容犹在,只是两鬓不知何时隐约有了些许霜白,眼角似乎也有些不显眼的皱纹。
李长安没有过问她留下的理由,甚至没有再多说一句,只是默然转身离去。
叶犯花独自在院中站了许久,没来由想起那年李长安当着众人的面夸赞她有秋水明月之姿,便兀自失笑出声,“什么秋水明月,镜花水月才是真,叶莫愁啊叶莫愁,也该醒了吧。”
她抬手扯下头顶发簪,刹那间,满头青丝尽白发。
李长安无需刻意去寻找,抬头就看见独自那个坐在王府最高的那座钓鱼台楼顶上的玄衣女子,她一跃而上,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盘腿坐下,酝酿了半天也没想好怎么开口才合适。
反倒是薛东仙先开了口道:“那时的约定,你没忘了吧?”
与韩高之一战之前,薛东仙曾出城阻拦,那时二人说好到时一起去趟长安城,亲自把李长宁接回来,只因各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到如今也没能兑现。
薛东仙不是不能体谅,但相较于北雍是否沦陷,她更在意李长宁的个人安危。说到底薛家早在三十年前便不复存在,商歌皇室更是她恨不得亲手血刃的仇人,如今东安王府兵败山倒,更没了后顾之忧,至于以后是中原陆沉还是天下大乱,与她薛东仙何干?
李长安笑着点头:“这种事怎敢忘。”
薛东仙淡淡道:“那便好。”
李长安瞥了她一眼,踌躇片刻才道:“不过有件事,我必须提前与你交代一声,明日你不必去古阳关,若是我……你就直接去找我姐,带她离开长安城,然后找个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如果,我是说如果,姜家那个小丫头也愿意跟你们走,劳烦你也带上她,至少带她离开长安。”
薛东仙嘴角微翘,促狭道:“离开长安?只是离开那个长安,还是统统都离的远远的?”
李长安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但没接话,只是无言苦笑。
薛东仙也没再继续挖苦,“我看你在王府里逛了一大圈,原来是去一一交代身后事?她若知道你这般没出息,兴许自己就会离开长安,只不过不是跟我走,而是回来替你收尸。”
李长安无言以对。
论起来她与李长宁相处的时日远不如薛东仙来的长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论是以前的李长宁还是如今的李长宁,都会这么做。
见她不吭声,薛东仙转头“望”过来,有些不耐烦道:“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一并说了。”
李长安摇摇头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脚迈出去半步又收了回来,笑脸极为讨打,道:“原本给我姐准备了一些嫁妆,但半路给王右龄截去换粮草了,眼下王府也拿不出几颗铜板了,不过我看你也穷得叮当响,咱们半斤对八两,若肯入赘我李家,至少后半生吃喝不愁……”
一道剑气斜冲上天。
得亏李长安溜的快,不然人没事,一身衣衫可就保不住了。
收剑入鞘,薛东仙缓缓盘膝而坐,目盲的她仰面望向东南,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浅淡笑意。
原本打算直接出王府的李长安半道又折回了钓鱼台,没走大门,依旧一跃翻进了三层楼的窗户,一杆被擦的银光透亮的王霸枪安静倚在最靠外头的书柜旁,枪的主人站在稍远几排书架前,听闻响动也没抬头,只专心看着手里的枪谱。
尚未破天道之前,李长安借着马踏江湖的便利,从中搜刮了不少金银宝器以及许多绝世武功秘籍,多到把这座几乎堪比天下第一楼的钓鱼台都塞的满满当当,那段时日李长安昼夜埋首苦寻,寄望集天下武道之所长找到一条通天之路,后来虽未能如愿,但找寻途中也算受益匪浅,故而在陆沉之孤身赴北历练时,给了她那本《白羽辞枪帖》,陆家枪法冠绝天下,陆沉之若能练到陆守当年那个境界,自然无需多此一举,只是根骨也好,天赋也罢,她这个枪仙之女终究与那杆墨枪有些许差距,兴许再给她五年十年跻身万象归真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惜眼下她等不了了。那年北契之行,无数次的险象环生,让她学会了以战养战,《白羽辞枪帖》则让她学会了融会贯通,武道一途没有捷径,那她便只能一日不停半刻不歇的往前走,哪怕最后只迈出一小步。
这些时日除却练枪,陆沉之算是扎根在了钓鱼台,连她自己也没发现,不论是以战养战,还是纵阅天下秘籍,其实她一直都在走李长安的老路,或者说一路都在追赶,相比起正儿八经的大徒弟李得苦,陆沉之反而更像是继承李长安衣钵之人,二人都是不惜把自己逼上死路,而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路数。
待那袭青衫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陆沉之才从秘籍上抬起头,北地女子眼眸更为深邃,看久了,好似一抹化不开的幽幽深墨。所以李长安才总说,女子眼眸应当璀璨如星辰。
二人对望良久,身边人当中陆沉之跟随她的时日最久,李长安对这个早已将性命托付的女子实在无话可说,陆沉之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
最后李长安只是静静站到一旁陪了她一会儿,临走前,望着满楼的书架,轻轻道了一声:“以后这些秘籍古书都留给你,所以,别死了。”
陆沉之依旧没有抬头,只嗯了一声,“你也是。”
面朝正北的北城门,今日格外热闹,大清早开始街头上就陆续可见成群结队的江湖人出没,不消几个时辰,越来越多的各色江湖人汇聚于此,几家客栈酒楼不过晌午便人满为患,所谓捷足者先登,后来者不得不选择街尾甚至更远的城东或者城西落脚。
寻常时候这般场景在崇尚武风的北雍境内不算稀罕,前一阵子两北刚开战那会儿,就有过大批江湖武人远赴边关的情形,当地百姓于此顶多只是好奇,并未人心惶惶,毕竟在极少有以武乱禁的北雍,任你是天上龙还是地下蛟,来了这里都得乖乖循规蹈矩。
几家客栈酒楼毗邻不远,正好给那些他乡遇故人的豪杰侠客一个重拾旧情谊的机会,有多年不见的老友相逢,就有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死对头偶遇,不过碍于那位北雍王的颜面,没人敢当街动手,于是纷纷邀起了酒斗,大都是整个宗门齐齐上阵,极少有以一挑十的好汉,许是来此之前听说过,都知道西北边关的打叶竹烈酒烧喉,没点酒量轻易不敢夸下海口。但结果往往是喝趴一个就抬走,下一个接着上,然后接着喝趴下,直到谁家宗门最后一个人站着,便赢得满街喝彩。
正当热闹时,有人走上街头,此人满身风尘仆仆似是刚进城,背负一柄极其罕见的宽背巨剑,与这名身形魁梧的落魄剑客倒是相得益彰,他来自万里之外的东海,其名贺烯朝。
行至城门几丈开外,贺烯朝抽出巨剑一把插入跟前地面,顿时汹涌剑气肆意外泄,引来一阵狂风乱舞。
紧接着便有数道身影,依次从几家客栈缓缓走出。
当先一人,腰挎名剑“挑灯”,身形修长,玉树临风,不惑之年仍不减当年风采,东越为数不多跻身万象归真的剑道大宗师,如今已是武评第六人的洗剑池池主叶白首。其身后跟着一对双胞兄弟,人送外号“双子剑”,早在李长安初到东越时,便有过一面之缘。
一对年轻男女不紧不慢走出客栈,仅是双双立在檐下,二人皆配长剑,气势不俗,周遭有眼尖的人认出大为诧异,竟是太白剑录堂的左公明,与近年来名声鹤起,直追那位女子刀法大宗师的刘太贞。前者毕竟早几年成名,且年纪也稍长,刘太贞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虽年纪轻轻,但传闻尽得那位百里剑老前辈真传,剑道造诣未来可期,加之江湖武林千百年来皆以剑为尊,当今天下除却那位已经一骑绝尘的北雍王,女子在剑道上崭露头角者仍是凤毛麟角,这个年轻女子就更显得难能可贵。
这对年轻男女正对面的客栈门前,蹲着一位刚挤出人群的同龄男子,没有高手风范,更无大侠风度,样貌长的不算差,但一看就是不讨女子欢心的类型。这个一面啃着猪蹄,一面摆了摆手好似赶苍蝇一般将那些无形剑气打散的男子,正是王越剑冢这一代的年轻剑魁,背负王越剑的陆难行。
街边站着一大一小两个光头和尚,老和尚一身灰衣僧袍看不出身份,但胜在宝相庄严,周遭离的近的人群只听耳边一声低吟佛号,那落魄剑客外泄的剑气便如云烟消散,小和尚巍然不动,只那身赤黄袈裟神圣无比。
有一负剑道人站在两个和尚身边不远处,一身青色道袍极为朴素,头顶木簪,脚踏步履,但仍有上了年纪的老江湖眼尖认出,此人便是许久不曾在江湖上现身的太阴剑宗宗主,元重明!
离城门最近的客栈走出两个年轻女子,其中一人腰悬赤白双刀,英气昂然,举手投足不说什么宗师风范,仅是往那一站,便远远甩出江湖上那些所谓的仙子女侠几条街。她身边的女子神华内敛,端的一副江南女子独有的灵秀温婉,两人站在一处,一放一敛,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般配。这二位也不是旁人,正是拾刀庄庄主南泉柳与定风府大小姐江秋却。
一条大街齐聚各路江湖豪侠,以往武林盛事也没有这么大的排场,众人正在兴头上,没成想这还不算完。
两道身影从天而降,落在街边屋顶上,皆是一身靛青道袍,首阳山天师府,小天师卜天寿,剑首谭济道,若非新武评出了个不纳入三教中人的规矩,后者多半榜上有名。
整条街道忽然鸦雀无声,只因街道尽头缓缓走来一人,那人身着武当青白道袍,背负一柄四十年前便名满天下的长剑,雪白长须垂于胸前,步伐稳健飘逸,所有人心中约莫只有一个念头,何谓仙风道骨,这便是仙风道骨!
来人止步于那名落魄剑客身后三丈之遥,朝独立于城头上那一袭青衫缓缓打了个稽首,开口声如洪钟。
“贫道姚碧虚,见过北雍王。”
话音刚落,一道比先前更为声势浩大的剑气拔地而起,直冲城头!
剑气来势凶猛,却见那青衫仍旧纹丝不动,底下众人只觉一股巨大无比犹如洪荒猛兽般的气机迎面扑来,但眨眼间便消失不见,徒剩微风扑面。
青衫迎风不摆,老道道袍衣角泛起轻微涟漪。
女子嗓音不轻不重,传至整条街道,“姚真人不出山便罢,一出山就送给本王一份大礼,好啊!还有何人想上前领教,一个一个来,今日我李长安奉陪到底!”
闭关四十余载的老道士松开握住剑柄的手,仍是缓缓打了个稽首。
屋顶上跃跃欲试的卜天寿,再看了自家师兄的神情后,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满街的人都看着,搞不好就要当众出丑,到时候还是私底下找个机会,至少给天师府在江湖上留点脸面不是。
原本就是冲着这位天下第一人而来的陆难行唉声叹气,小声嘀咕:“没法子没法子,打不过啊。”
江秋却轻轻按下身边女子放在刀柄上的手,笑着摇了摇头,南泉柳释然一笑:“也罢,听你的。”
老和尚小和尚双手合十,浑然不觉与自身有何干系。
那对年轻男女对望一眼,丝毫没有出手讨教的打算。
于是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到那位一夫当关般站在城门前的落魄剑客,哪知同样是雷声大雨点小,收了剑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正当众人以为就此结束,打算回去喝酒,便听城头上那青衫女子朗声道:“既然无人出手,那便容李长安说几句心里话,诸位不畏千里而来,侠肝义胆,皆是我辈江湖好汉,这份好意李长安替北雍千万百姓心领了!明日北契四十五万大军压境古阳关,大战在即,恕李长安招待不周,不过今日所有酒水开销本王都包了,诸位且尽兴!”
言罢,青衫飘然下城头,躬身一揖,而后又飘然而去。
与老道士擦肩而过的落魄剑客停下脚步,忽然转头朝街边一家客栈内喊道:“掌柜的,拿酒来!”
众人立即跟着起哄,一时间闹哄哄一片,满街都充斥着“小二上酒”“大爷今日定要喝够本”的囔囔声。
一家酒楼门外,蹲着一个端着酒碗的邋遢老头儿,他朝身边一名身着青衣头戴帽帷的女子递了过去,女子不接,身形一闪而逝不知去了哪里,老头儿低头嗅了嗅,兀自笑道:“分明是好酒啊!”
李长安踏着夜色回到那座湖畔小院,桌边坐着白衣女子与师姐妹二人,桌上菜肴一如平常,只是多了一坛寻常难见的打叶竹。
李得苦记得,那夜师娘破天荒给师父斟了一碗酒,原本酒量深不见底的师父不知为何没几碗下肚便有了醉意,还给她和小师妹不停地夹菜,但从始至终言语都不多。
吃罢饭,师娘便催着她带上小师妹早些出城,临走时小师妹抿着嘴没吭声,因为打从师父回府便再没看过小师妹一眼,最后也是师娘将她二人送出的府门。
洛阳折回湖畔,便见李长安独坐湖心亭。
她轻轻走到她身边坐下。
二人肩靠肩,一夜无言,只等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