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约而至,却未给长安城带来一丝生机。
那日朝会,那名从徐州战场日夜兼程赶回长安的鲁家心腹将领,身上还披着染血的盔甲,双手捧着一只石灰匣缓缓走上大殿。
当殿上群臣看清匣里的那颗头颅。
满朝震怒。
龙椅上的年轻女帝面无表情。
那名年近五十,曾随鲁镇西征战大半辈子的将领,一头磕在匣子旁,恳请女帝陛下准许他们鲁家军与东北藩军死战到底,即便是死,也要光荣战死在豫州境外。
大殿内一片死寂。
年轻女帝走下龙椅,站在匣子前,低眸凝视那颗半阖着眼的死人头颅,许久没有言语。
立在女帝身后的红袍宦官,余光中瞥见微微颤抖的龙袍袖口,心下大惊。但这里是金銮殿,是天下权势的最顶峰,容不得他禄堂生一个小小宦官开口。所幸,站在这座金銮殿里的是天底下最拔尖的一群人,未等女帝陛下说出那四个字,群臣齐齐下跪,竟是为那名泣不成声的鲁家将领求情,甚至不乏年轻气盛的武将自荐请缨出战。
在满殿恳求声中,年轻女帝最终没能说出“御驾亲征”四个字,只是缓缓俯身合上了匣子,对那名匍匐在她脚边的将领道了一个准字。
鲁家将领重重磕头,头盔撞在白玉铺就的地面上,沉闷且沉重,直到退朝他都未起身。
一身红袍官服的宋寅恪立在御书房门前,这身官服胸前虽未有代表官秩的补子绣纹,却是庙堂上独一无二的存在,能穿上的人便如同有“天子近臣”四个大字顶在头上。他举目遥望向那座不远的金銮殿,此时文武百官鱼贯而出,犹如江面上一片片随波逐流的浮叶。
自打来了勤日房,每逢朝会,他都会站在这里远远眺望,天底下每个读书人都希望有朝一日能站在那座大殿上,可来长安越久,日复一日看着这些公卿大臣来来去去,这份念想便愈发平淡。然后他在那些浮叶中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仿佛众多枯叶里唯一的青翠,他的眼神逐渐明亮起来,而后在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中,默然收回了目光。
他转身作揖,年轻女帝目不斜视的从他面前走过,后头随之而来的红袍宦官递来一个眼神,宋寅恪微微点头,迈步走入御书房。
半炷香后,宋寅恪出了御书房,与那名不知何时候在门外的年轻官吏不期而遇,二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了诧异,不过瞬息之间,二人又相互释然一笑,最后二人作揖拜别,宋寅恪大步离去,那个名叫徐士行的年轻官吏却停步在门前,转头深深凝望了一眼他的背影。
宋寅恪许是感受到了,故而没有回头,脚下步伐却不由得缓慢了下来。
犹记得那年,在那间离国子监不远的羊肉馆,四个年轻人同桌共饮,有他,有程青衣,有徐士行,有武陵郡主,缺了一个原本说好要来却没能来的人,宋寅恪时而会想,若当时还只是储君的陛下赴了那场酒席,如今的结果可否会不同?那个醉酒后曾言“若死后不能谥号文正,也至少要得文贞“的徐士行可否会做出不同的选择?那个在翰林院一直坐冷板凳的程青衣可否会赴北后一去不回?还有那个不惜以身做质子的武陵郡主,可否会在某一日就那么悄无声息的离开长安,再不回来?
路过勤日房门前,宋寅恪脚下一顿,但没有停留,这个来自北雍的读书人心里清楚,他们都曾有选择,唯独他没有。明日他便要遵照旨意赶赴南疆战场,若不出意外,徐士行则会与他相反,前往徐州。而深得陛下信赖的程青衣,将会一步步走向更光明的前程。
那位西北藩王曾言,将来无论这天下姓什么,中兴之臣定有他宋寅恪。
宋寅恪在廊道拐角忽然停下脚步,他不在乎死后得什么谥号,更不在乎什么中兴之臣,他只想问一问那位北雍王,为何当初选择把陈知节留在北雍,而不是他?他更想问一问那些站在金銮殿里的黄紫公卿,我每日睁眼都是这满城繁华的中原帝都,但你们可曾见过塞外边关,那北蛮铁蹄下的黄沙枯骨!?
我宋寅恪虽为读书人,却也是我北雍儿郎!
他缓缓转头望向那座金銮殿,不由睁大了眼睛,因为他看见有个身着官服的纤细身影竟还没有走,伫立在大殿丹墀之前。
那女子面朝向北,久久凝望。
在这个偌大的朝堂中,有人与他一样,但不一样的是,她分明有机会留在北雍,却毅然回了长安。
为了北雍,亦为天下黎民。
这个一心想要战死边关的读书人,缓缓垂下头,泪湿满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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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深沉,北雍王府那间湖畔小院的书房内,桌案一角燃有一盏瓷质油灯,早年间这种油灯从旧西蜀流入西北,因工艺独特燃烧更久而一度深受民间喜爱,尤其是家境贫寒的子弟。后来由于技艺失传,这种油灯日渐稀少,近些年更成了收藏大家的心头好。原先李宅随处可见,经历过那件事之后有不少稀世珍宝流入民间,如今能留下一盏,还得多亏了老管事沈昱。
李长安独坐桌前,就着只覆及一方书案的明亮烛火阅览一份从长安城送来的密信。
信上的字迹极为熟悉,出自李长宁之手,也是她想要与楚寒山一同去接回来的人。可内容所言,却与她的心思背道而驰。
李长宁想留在那里。
因为有私心在里头的缘由,这封密信并未经手钓鱼台,而是直接送到了这间书房的案头。
李长宁的字里行间仍旧如往常一般轻描淡写,只在上书完所有情报的最后,加了短短一行字,李长安却能从中看出她想要留下的决心。
死而无悔。
放下密信,李长安抬头朝那个悄无声息立在案前的白衣女子柔柔一笑,“你何时也做起了端茶递水的活计?”
洛阳将那碗安神汤放在她面前,余光不着痕迹的瞥过那封密信,淡淡道:“封姑娘与我说,她二人打算去边关军镇走走,明日就离开王府。”
李长安端起的汤碗停在嘴边,“到底是医者仁心,如此也好,眼下关外也肃清的差不多了,到时我让钓鱼台抽两名谍子暗中护卫便是。”
凑近时,李长安便嗅到了一丝异样的味道,但她没多想一口闷了下去,唇齿后顿时反上来一股难以忍受的苦涩,李长安脸都拧成了一团,艰难道:“这安神汤……是你亲手熬的?以后这种活计还是让府里的下人去做就好……“
洛阳满意收回空碗,微笑道:“我只是顺水推舟做个人情,方子是封姑娘特意为你配的,熬汤的是你大徒弟,缘儿也为此出了些气力,她们担心你这个师父日理万机把身子熬坏了,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尽些孝心。怎么,难以下咽?”
李长安扯了扯嘴角,“劳烦夫人转告一声,孝心为师心领了,汤熬的也很好,就是以后别熬了。”
洛阳自然知晓她的苦衷,见她一副苦相便转身倒了杯清水过来,一面递给她一面道:“你若真有心,便抽一日空闲陪她们去王府外四处走走,免得缘儿那孩子总在我耳边念叨来了北雍,最熟悉的地方除了柳絮书院就是王府,别的哪儿都没去过。”
李长安喝着水,眼神古怪的盯着洛阳,嘴角还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洛阳先是一脸莫名,而后脸色就冷了下来,“看我作甚?”
李长安一脸怀念道:“你说话时的摸样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洛阳蹙了蹙眉头,“谁?”
“我娘。”
白衣仙子显然有些错愕,就听李长安接着道:“记得幼时我爹也总是不着家,我娘就说他成日不知道在外头瞎忙乎啥,回了家也不陪我和姐姐,难得有空闲的时候也不爱动弹,就只蹲在湖边钓鱼,所以那时湖里才养了那么多尾锦鲤。后来每回我说想爹爹,我姐就带着我去湖边钓鱼,还说什么时候把湖里的鱼都钓干净了,爹爹就会回来陪我玩儿。”她说着就笑了起来,“那会儿我也是年纪小,居然当真信了。”
洛阳默然垂下眼帘,李长安后知后觉,以为是勾起了她的伤心处,赶忙起身绕过桌案把她拥入怀里。
“怪我,以后都不提了。”
洛阳轻轻摇头,目光落在书案那封密信上,问道:“李长宁的信?”
李长安观她神色并无异样,点点头,轻叹道:“原本我打算过段时日便让她回北雍,姜松柏既然已不在长安城,她继续留在那里也毫无意义。但鲁镇西一死,不仅仅是打了朝廷的脸,往后没人再敢把姜东吴当做跳梁小丑来看,而且姜松柏离开长安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引蛇出洞,她尚在北雍时与我透露过一些,说想亲自去巨灵江与姜凤吟做个了断,只不过中途我送了一封密信给她,让她留心徐州那边的动向,可惜我低估了齐阳翰,她也低估了那支青州骑,终归还是迟了。”
李长安转头看向那封密信,“如今李元绛放在长安城的那颗棋子被送到了姜凤吟面前,范西平留下的那颗则去了徐州,原先我也曾想过,把陈知节送回长安或许对北雍的局势更有利,但是后来想想,还是那个叫宋寅恪的读书人更让我安心。因为有人曾说,有的读书人只会读书,有的手里捧着书,眼里看的却是天下。”
洛阳迟疑了一下,问道:“这当中,可有玉……姑娘的事?”
李长安苦涩道:“自然少不了,仅凭叶犯花和莲花宫的弟子,想要在大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并非易事。何况,龙瑶本就是死士,倘若姜松柏和陆明阳能早到一步,眼下送去长安城的那颗脑袋,兴许就是姜东吴的了。”
那李长宁何时能归,身处险境的玉龙瑶又该如何?
洛阳想问,却不忍开口。
因为她看见那双明亮烛火下的眼眸。
黯然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