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章君王死社稷
中原南北两处战场,几乎同时打响。
当朝硕果仅存的春秋老将鲁镇西率领其麾下旧部,星夜兼程,在徐州那座广袤平原上与东北藩王叛军兵戎相见。
与此同时,兵部侍郎兼镇南大将军的陈玄策所率领的王朝大军,也在幽扬两州交界的那条巨灵江畔与南疆藩军遥遥对峙。
六部衙门在兵部房设立了一间军机堂,每日例行一次小朝会,参会者除却兵部一众大小官吏,尚有朝中几位中枢大臣,就连被陛下特赐每月只上朝一次的老首辅都日日能见到身影。足见,当前局势并不如外头传言的那般轻易平息。
这一日,季叔桓照旧走入那间无比沉闷的军机堂,年轻女帝尚未到场,老人有些意外,朝堂内那些作揖拜礼的官员摆了摆手,老人径直走到最边缘的一张椅子坐下,而不是那个靠在主位下手的位置。
满堂官员面面相觑,但无人出声。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众人纷纷起身俯首拜礼。
年轻女帝跨步迈入,身后是那名如影随形的女子侍卫,当二人行至跟前,季叔桓正欲起身,年轻女帝脚下一顿,而后朝老人抬了下手,示意他不必行礼。
待到女帝落座主位,例行议会便算开始。
既是与战事相关,自然由兵部主持大局,一名年轻官员诚惶诚恐站起身,在某位兵部大佬的眼神示意下,忐忑又激动的开始禀报南北如今的战况。其实不外乎是两军交锋次数,交锋地点,以及战损数目,在双方尚处于相互试探的战事初期,这些消息几乎可以说是毫无意义。但那名官秩远远不够四品,莫说面圣,就连踏进金銮殿的资格都没有的年轻官员,讲的很是慷慨激昂,掷地有声。末了,那位把这个年轻官员领进门的兵部大佬不忘补充一句,说区区七万乌合之众,何需鲁老将军亲自出马,委实大材小用。
言下之意,稍微聪明点儿的都能听出来,明摆了就是说,这种如同儿戏般的打仗老家伙还参合什么,不如让年轻人出出风头,不然军功都让老的捞去了,小的还怎么在官场攀升?
随即便有几名在兵部资历较深的官员应声附和,甚至为那名春秋老将找了个更为恰当的理由,“虽宝刀未老,但毕竟年事已高”。有赞同,必然有反对,果不其然,当即就有人站出来说,东北叛军看似乌合之众,但青州骑的战力不容小觑,否则叛军为何舍弃与豫州接壤的子午道不走,反而选择了偏东的徐州,不就是因为徐州地势多为平原,更适合骑军作战。其目的更是一目了然,就是要在攻占长安城之前,最大程度的削弱王朝大军。既是如此,我军主将唯有身经百战的鲁老将军才可胜任。
那名与陈玄策同为兵部侍郎,却是官秩低半品的右侍郎的兵部大佬冷冷一笑:“照你这么说,我朝这么多将军都是吃干饭的?收拾一帮跳梁小丑还得让一个年近八十的老将军亲自上阵?曹主事,旁的不说,若把老将军折腾出个好歹来,后果你可担得起?”
被称为曹主事的中年官员看了一眼年轻女帝的脸色,这才放心大胆道:“担不担得起,自有陛下定夺,高大人此言可是在质疑陛下?”
姓高的兵部大佬脸色骤变,赶忙辩解道:“陛下,臣绝无此意!望陛下明鉴!”
一直冷眼旁观的季叔桓暗自发笑,局势尚未明了,这帮饥不择食的家伙就先窝里斗起来了,不过也情有可原。纵观满朝武将,大致可分为上中下三拨人,站的最高的自然是从春秋走到如今的那批老将,但死的死,老的老,独剩一个鲁镇西功勋再如何显赫也只能占一个高位。中间则大都是当年曾跟随先帝姜漪南征北战的元老,这批人可谓武将当中的中流砥柱,也是羡煞旁人的幸运儿,在天奉年间便陆续瓜分了武人在庙堂上所有的权势高位,以至于文武对立悬殊的迹象一直到十年之后才逐渐有所改变。如今这帮两朝武将大都年过半百,但在庙堂上的权柄仍然根深蒂固,既是顶梁石柱,亦是动荡之根。剩下最底层的,自然是上头这两拨人的子孙后代,如此盘根错节的格局,导致寻常百姓想要入仕,莫说求个门道,就连门都不知道朝哪儿开。
当然,光是这些世家子弟可填补空缺的位置都不够,哪还有机会留给外人,不然这两位兵部大佬也不会当着年轻女帝的面,为一份来之不易的军功争的头破血流。但话又说回来,此时不争,等到战事结束,靠着军功攀升的武人日后哪还有这等可遇不可求的良机?
明争暗斗哪里都有,但这般急不可耐,说白了,还是中原太平太久了。这些出身乱世的武人,征完沙场争庙堂,注定做不了太平将军。
年轻女帝始终风轻云淡,抬眼扫视了一圈,嗓音不轻不重道:“朕不是来听你们马后炮的,明日起若无重大军情,便无需禀报。”
先前那名高亢激昂,竭力表现自己的年轻官员顿时面如死灰。
“陛下……“
兵部右侍郎试图挽回希望,只见年轻女帝摆了摆手,眉宇间流露出一抹厌烦的神情,“论起领兵打仗,朕自认不如在座诸位熟稔兵事,但用谁不用谁,还用不着你们替朕操心。”
满堂官员当场跪了一地,两名争锋相对的兵部官员更是抖如筛糠。在被名利蒙住双眼之前,似乎忘了,他们的女帝陛下很年轻,但不是傻子。
年轻女帝挥了挥手,似有些疲倦道:“今日到此为止,散了吧。”
匍匐在地的众人见女帝陛下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纷纷爬起身,面朝女帝躬着身不敢抬头,鱼贯退出。
空荡荡的大堂内,只剩下同样坐着没动的老首辅。
无需女帝示意,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女子侍卫自觉出了大堂,候在门外。
年轻女帝,或者说,姜岁寒望向老首辅,二人四目相对,姜岁寒露出一个坦诚笑容:“老先生不必憋着了,朕也装的很累。”
当初姐妹二人身份互换,最先察觉出来的人里,除却日夜伺候在身边掌印大宦官禄堂生,便是这位太学宫的大祭酒。毕竟姜松柏求学的那几年里,没人比季叔桓更熟悉自己的弟子。
老人长叹一声,没有言语。
姜岁寒也跟着叹息道:“朕知道,这些大臣怕的其实不是朕,论当皇帝,朕确实不如松柏心肠硬。”
既为臣亦为师的季叔桓摇了摇头,“正因陛下仁善,先帝才将江山社稷托付于陛下,长公主殿下……松柏那孩子,性子还是太执拗了。”
不知季叔桓为何改了口,但姜岁寒看得出,这位曾读书三万卷的老先生是打心底喜欢姜松柏这个弟子。至于缘由,大抵是在她身上看到了某人的影子。而当初,一辈子都没打算入仕的老人也是因为这个弟子的恳求,才摒弃初心来到了长安城。
“谁说不是呢。”
姜岁寒苦笑了一下,“临行前她曾嘱托朕,若老先生想辞官归隐,她让朕一定要答应。”
季叔桓似乎毫不意外,点头道:“老臣迟早要走,但不是现在,陛下若信得过老臣,便下旨让宋寅恪前去徐州吧。”
姜岁寒诧异道:“朕原先不知,宋儒林竟通晓兵事?”
季叔桓垂下眼帘,犹豫半晌,似是下定决心般道:“老臣虽老眼昏花,但有些事还是看的清楚明白,陛下在老臣面前也不必遮掩,宋寅恪是否通晓兵事老臣不知,老臣只知此人不能留在长安。”
姜岁寒沉默片刻,扶额轻叹道:“容朕思量一日。”
季叔桓未再多言,起身告退。
出了六部衙门,姜岁寒没有坐撵,吩咐一众人跟在五十步开外,只领着那名女子侍卫走在前头。
不知不觉间,走到养神殿附近,透过高高的宫墙,尚能瞧见远处的殿脊,姜岁寒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怔怔凝望了许久。
女子侍卫立在一旁,安静陪伴。
姜岁寒忽然转头望向女子,笑道:“长宁姐姐,方才我终于想明白了。”
李长宁对这个称呼实在有些无可奈何,所幸四下也没旁人,只得顺从道:“陛下明白了什么?”
姜岁寒转而又望向养神殿,“其实母亲既不想松柏当皇帝,也不希望我去继位,只不过她没得选,所以才挑了一个比较听话的而已。”
这番言语,说大逆不道都算轻的。
李长宁满脸惊愕,犹豫道:“陛下,何出……此言?”
姜岁寒自嘲一笑:“你想啊,这世上哪有做母亲的会给子女留下一大堆烂摊子,临了前连个顾命大臣也不曾指定,松柏曾说闻首辅是该死,但死的太早了,原先我还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如今终于想明白了,他在一日,姜凤吟便一日不敢起兵谋反。所以啊,在母亲心里,松柏也好,我也罢,都不是她所认同的皇帝,谁有能耐,谁便去夺这个天下,就如同当年她自己所做的一样。”
李长宁无言以对。
姜岁寒轻声道:“长宁姐姐,你若想走,我绝不拦你。”
李长宁默然摇头,这一刻她很心疼眼前孤苦无依的女子,很想说她留下是为了她,但她说不出口,她不想骗她。
最后姜岁寒缓缓转头,看着她,问道:“你说,松柏还会回来吗?”
李长宁终于长叹一声,上前抱住了这个早已泪流满面,却不自知的年轻女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