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临时被李长安命名为开山营的流民骑军已经打了四场大大小小的仗,折损了近三千人,虽然其中两场根本就是一边倒的屠杀,但这群杀起人来从不手软的“新兵”正在已惊人的速度成长。
在过去几十年不断的争战中,两北双方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都在用以战养战的方式相互砥砺,好比两个武道高手,你给喂招,我也给你喂招,只不过不同之处就在于是以性命为代价。
这支骑军若能回到北雍,哪怕最后死的仅剩千人,日后燕字军中战力前三甲的骑营也必将有其一席之地。
名扬天下?
坐在城头墙根下的洪士良无声失笑,那位王爷好像也不是在吹牛呢,但是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做上这支名扬天下骑军的主将就不好说了。相比起来,那个姓赵的小子运气就好得多,这会儿怕是窝在哪个安逸地方等着明日一早打道回府吧。
隔着不远,有几个年轻骑卒正聚在一起分配搜刮来的弓弩箭矢,依着李长安那个疯狂的策略,接下来的仗,弓弩将会发挥出比骑枪更大的作用。所以攻下城池后,李长安当即下令,各自收缴可用之物,擅骑射者可多配二十支箭矢,擅马战者可多配一匹战马。
比起出城前的穷困潦倒,眼下这支骑军倒是富得流油,瞧见几个年轻人一脸兴奋的把那些刀弓箭弩一股脑往自己身上挂,活像个倒卖物件的街边小贩,洪士良不禁摇头失笑。但想起方才攻城时的一幕,他就笑不出来了。
这几个年轻人,样貌都很普通,但身手却令人过目不忘。洪士良记得他们,首战时便有一人连斩两名北契骑卒夺了两匹战马,还极其大胆的向李长安邀功来着,一炷香之前,冲到城下的洪士良望着那座高耸的城墙,脑子里还在想着“这要如何攻城,总不能拿马头去撞开城门吧?”这样的荒唐念头,就见前头那一袭青衫已高高跃起,孤身飞上了城头,紧接着,骑军中便接二连三有人跟着从马背上跃起,无需任何攀城器械,身形如壁虎一般敏捷迅速,徒手就攀上了城头。这几人,便是最先登上城头的那一批。
然后就不断有尸首从城头上掉下来,一掉一大片,跟饺子下锅差不多。
再然后,那扇严丝合缝的城门就那么打开了。
八千多骑冲入城门,如蝗虫过境。
一炷香,就结束了战斗。
那些也曾奋起抵抗的北契守城卒大概到最后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死的,洪士良也想不明白,这种堪称野蛮暴力的攻城方式简直前所未见!不过他好歹明白一点,这在常规战场上是绝对行不通的,任凭你高手如云,也挡不住漫天箭雨。
那几个年轻人似是早在流沙城时就结拜的兄弟,原本是五个人,眼下少了一人,不知说起了什么,几人神色黯然都没了方才那股兴奋劲,有一人腰间挂了两把北雍刀。
“早说了那小子身手不济,还死要面子,留在赵将军那多好,回头咱哥几个还能一起喝酒。”
“那小子年纪小,习武也比咱们迟,听说王爷宰了那个韩高之,就跟入了魔一样,三句话不离王爷,如今王爷就在这里,他怎会不跟来,要怪就怪他命薄。”
“大哥,你别不承认,你也是冲着王爷来的。”
那年轻汉子也不反驳,抚摸着腰间两把战刀,“哼,是又如何,能跟王爷一起并肩作战,够老子吹嘘后半辈子了,你问问那帮燕字军有几个人能跟天下第一人一起杀蛮子,老子就干过这种事!”
几个年轻人站在风雪中,哈哈大笑。
“大哥说的对,他娘的,死就死了,大不了一起下去喝酒。”
洪士良忽然觉着,自己好似比那姓赵的小子运气好了那么一丁点。
那袭青衫不知何时来的,站在他身旁,望着那几个高声豪迈的年轻人,神情淡然。
这种任何时候都泰然处之的高手风范,对于正处在愣头青年纪的洪士良委实要命,又听了旁人那番豪言壮语,他差点就当场跪地,向这位北雍王进献忠心。所幸他还没被彻底冲昏头脑,站起身望了一眼天色,面无表情道:“王爷,该拿的都拿了,人马也歇的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
李长安转头望向城外,打断他道:“洪将军,你若是呼延同宗,是不是也觉着这支骑军应该继续往下一座军镇进攻?”
洪士良愣了一下,刚想说不是王爷您先前说要直接杀进橘子州吗?怎的听这意思,半道反悔了?这又不是下棋,哪有悔棋的余地?但转念一想,倘若赶赴支援的是呼延精锐,很快就能追上他们,毕竟军镇有城墙御敌,不如广阔平原那般一个正面冲锋就能迅速结束战斗,哪怕后头那座军镇只有一千守卒,也足够拖延半柱香的时辰,而对于通常都是一人三骑的精锐骑军来说,这半柱香就足以扭转战局。
洪士良没有丰富的沙场经验,但兵书没少看,加上这几场仗打下来,除了继续向北深入,他不认为有更好的策略。此时折返回去与呼延骑军来一场破釜沉舟的正面交锋?不是他没信心,而是这支刚成长起来的开山营还远远不够看,与其说是慷慨赴死,不如说是直接给北蛮子送战功。
一时间,洪士良心思几次翻转,不知如何作答。
李长安也没难为他,轻笑道:“本王就是说说而已,哪能让你们轻易去送死,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洪士良猜不透这位王爷的心思,看着那转身走下城头的青衫背影,忽然道了一句:“王爷,末将知道您有伤在身,但请您……”
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李长安身形一顿,没有停下脚步。
夜幕彻底降临之前,这支骑军以雷霆之势穿过了第二座军镇,进入橘子州境内。始终被甩在后头百里地外的呼延骑军,丝毫没有理会被屠杀的同袍,踏着满地尸血奋起直追。
这支从关外杀到关内的骑军似乎不知疲倦,肆无忌惮狂奔在官道上,沿途若遇上刺探敌情的小股北契游骑,无需主将洪士良发号施令,便有一标人马自觉脱离大队,杀完人后又迅速归队。凭着这份短时间内培养起来的默契,这支骑军狂奔出几百里地后,也没碰上数目上千的北契骑军。
整个橘子州,似乎成了聋子瞎子。
但所有临近陇西道的北契百姓,在这一日,都听到了来自北雍的马蹄声,震耳发聩。他们也终于体会到了,北雍边关百姓在听到马蹄声时的心惊胆战。
临近一处岔路口,有斥候来报,前方不远出现一千左右骑军,看甲胄装束应是驻守临危城的普通呼延骑营,奇怪的是对方似乎没有迎战的意图,领头的是个年轻女子,喊话说要见一见李长安。
洪士良做梦都没想到李长安竟答应了这种极其荒唐的要求,让大队人马停马在适合随时冲锋的两里开外,李长安只领着十几骑就去了。
一名亲骑凑过来小声道:“将军,王爷是不是……“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跟在李长安身后的洪士良狠狠瞪了他一眼,阴沉着脸一声不吭,他要是早知道这王爷疯到这个地步,打死他都不会迈出瘦驼县一步!
两拨人马相隔一丈多,腰悬宝石弯刀的年轻女子浑然不惧,又打马上前了几步,冷声道:“我当是谁敢在橘子州撒野,果然是你,李长安。”
最后三个字,女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双丹凤眸子微微眯起,李长安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呼延家的大小姐,有段日子没见,还是这般不讨喜啊。”
说起这位呼延同宗的义女,呼延茸茸跟李长安结下的梁子谈不上仇深似海,但也到了足够立下生死状的地步,那个她好不容易从义父手里求来的一品高手,本想杀一杀燕白鹿那支娘子军的气焰,没成想半路杀出个李长安,捏死蚂蚁一般把那书生高手给宰了,害得她回去不仅挨了一通狠训,还被禁足了半年。眼下也不知她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听说有一支半吊子的北雍骑军竟然杀进了橘子州,而且领兵的极有可能是北雍王,于是头脑一热就领着人过来劫道了。
整个南庭二州,要说哪个世家子弟敢如此嚣张跋扈,恐怕无人能及这位呼延大小姐,当初就连慕容家的那位小姐据说都要让她三分,谁让人家义父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但蠢起来也是真的蠢,不然谁会在大敌当前下,只带着一千人马就敢来拦路?长生天给你的勇气吗?
洪士良眼瞅着呼延茸茸身后那名千夫长都快哭出来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然后就听这女子不知死活的继续叫嚣道:“姓李的,你别得意,临危城还有五千骑军,你过得了我这也逃不出倒马关,你若识相乖乖投降,待本小姐抽上你几百鞭子,抽高兴了就留你个全尸。”
话音刚落,随行而来的十几骑不约而同按住了刀柄,眼神喷火。
这小娘们儿说什么,要他们投降也就罢了,还要抽他们王爷几百鞭子,莫不是失心疯了?
自己把军情脱口而出的呼延茸茸毫不自知,洪士良只瞧见那名千夫长似是起了杀心,感叹的同时不免有些同情。
李长安笑的气定神闲,从身边骑卒手中要来一杆骑枪,而后夹了夹马肚,慢悠悠行至呼延茸茸跟前。
在场所有人都没有看清动作,那名千夫长也只来得及摸向刀柄,便被一枪捅穿了心窝,呼延茸茸神情呆滞,定定望着李长安,整个人吓到失声。
李长安高高举起枪,将尸首提到她面前,很是有抖搂微风的嫌疑,笑着道:“今日本王姑且放你一马,下回再碰上,本王就把你的尸首挂在上面。”
李长安将尸首摔在她马前,提着枪扬长而去。
呼延茸茸一个激灵,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耳边是轰隆的马蹄声,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