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沉,风雪势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与呼延同宗的大队人马分道扬镳后,这三千呼延骑军始终保持着不紧不慢的行军速度,在这种风雪天的情形下,如何保存战马的脚力极其关键,倘若急功近利奔袭途中便会损耗大半,不利于之后的冲锋,即便是耐力更胜一筹的北契大宛马遇上这种鬼天气也没辙。反之,若过度保留战马的体力,在这茫茫荒漠中一旦丢失了目标,想要再找到踪迹,无异于大海捞针。
领军的万夫长气定神闲端坐在马背上,他姓黄,名叫黄震砂,是龙石州天子脚下的关北豪阀大姓,也是随东越南徒的浪潮掀起后,最早一批越过冲河逃往北契的春秋遗民。这些原本世代都生于中原长于中原的亡国之人,没有一刻不恨中原,恨商歌,更恨灭了六国的北府军,虽然李世先死在了剑门关,但他的后人还在,那些把他敬若神明的北雍人还在。正因如此,出身关北贵族的黄震砂才甘愿放弃了唾手可得安稳仕途,跑来边疆吃沙喝风,只为有朝一日亲手报仇。古人云冤冤相报何时了,在他看来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就算姑且不论祖辈的世仇,龙石州的美酒佳肴再好,能好得过中原的琼浆玉液山珍海味?龙石州的小娘子再美腰肢再柔,能比得了中原的百花争艳?
两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啊。
前方一片白茫茫中隐约出现了几个黑点,黄震砂握了握马缰,呼出口白雾,待到三丈开外才勉强看清是几名黑马栏子。
几人来报,西南方三十里外发现北雍骑军,数目庞大,目测不少于六七千骑,探路途中他们这小队五骑碰上了敌军斥候,追杀了二十里路仍是跑了一个,眼下对方应有所防备。
黄震砂不以为意,下令身后三千骑就地换马。
从两北大战初始,黄震砂就一直跟随在呼延同宗身边,他清楚知道北雍铁骑的主力军都在古阳关,不论这支骑军是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战力水准都不值得一提。若说几年前曾在冲河河畔与燕字军白马营有过交锋的虎狼营,是呼延骑军中的精锐,只是输在了人数悬殊上,那么如今只有三千骑的巨鹿营则是精锐中的精锐,在以往两北的战役中,甚至有过以少胜多的傲人战绩。要知道,跟北雍这般独步天下的铁骑正面较量,且以少胜多,那可是足够吹嘘几辈子了。
三千精锐骑卒整装待发,黄震砂抬臂一振,三千匹一路养精蓄锐的战马开始不留余地的疾驰狂奔。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眼前便出现了绰绰人影。
对面百骑成一列一线排开,犹如大雪中的一面漆黑城墙,那杆旗帜在风中剧烈翻飞,黄震砂眯眼望去,正是那个“燕”字!
双方都没有步卒,也就不必顾忌骑军最痛恨的拒马阵,黄震砂甚至没有提前下令拉开更宽的冲锋阵线,打算一鼓作气直接撞烂敌军阵型,只要对方一乱,那么接下来凭借巨鹿营的单骑战力便只剩一边倒的追杀屠戮。
相距两百步时,对面丝毫没有冲锋迹象的敌军开始拉弓搭箭,下一瞬,一拨密集攒射当头泼下,黄震砂身后的三千骑不约而同压低了身子,匍匐在马背上,保持前冲的马速。逆风而上的箭矢大都射在了坚硬的铠甲上,一阵叮叮当当的金石脆响,仅有少数似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一般钻进了铠甲的缝隙里。
黄震砂冷笑一声,大吼道:“儿郎们,回敬他们!”
一百五十步,北雍骑军开始冲锋。
迎接他们的便是一拨更为强劲的箭雨,拨开迎面而来的几支箭矢,赵魏洲余光扫了一眼四周,对方弓弩的透甲力显然远胜于他们,仅是一拨便有几十骑中箭落马。
远观对方那股极有力量的冲锋势头,赵魏洲便心知这绝不是先前遇上的普通北契骑卒可以比拟,若运气不好碰上了敌军精锐……
赵魏洲赶忙止住了这个念头,专心于眼前,就算果真如此,也早已错过了撤退的良机,来不及后悔了。
两军交错而过。
以战刀对战刀。
如同高手过招一般,双方主将瞬息之间便有了判断,黄震砂心中大喜,赵魏洲则心悸不已。
仅一个照面,流民军已死了四百多骑,虽说有李相宜与薛东仙这样的高手助阵,也成功斩杀了对面三十多骑,但就战局而言,不过杯水车薪。
周遭巨鹿营骑卒很快就发觉了这两个女子的存在,甚至无需黄震砂亲自下令,立即上来五十骑,将二人团团包围,任你是何等江湖高手,也休想在这般密不透风的刀林箭雨中冲出去。
寻常小宗师一剑可破六七甲,一品高手最不济一气也可破十数甲,历经与韩高之搏命一战,薛东仙的剑已隐约有了大宗师风采,子夜歌颤鸣出鞘,一线血光迸发连斩二十骑,人与马皆是拦腰斩断,但不等她再进一步,外围立即又有二十骑迅速补上缺口,下一刻七八把势大力沉的战刀便从不同方向同时挥砍过来,有些角度刁钻的根本不讲道理。
乱拳打死老师傅,在军伍面对江湖高手时,尤其奏效。
而这支不同于普通北契士卒的骑军,显然深谙此道。
薛东仙被迫退回原位,缓缓呼出一口气,若要冲出包围圈很容易,但先前那一拨箭雨已让她明白这些骑卒弓弩准头力度惊人的可怕,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要她敢跃上半空,保管一顿箭矢伺候。
有几骑趁着薛东仙换气的间隙,对望一眼,极为默契的围攻而上,所幸被李相宜提早察觉,堪堪挡下了劈向薛东仙后背的凌厉一刀。
顺手宰掉冒险送死的几骑,李相宜朝四下张望了一眼,朝薛东仙道:“薛姑娘,这伙骑军不简单,不能指望他们冲破围阵了,照此下去咱们必败无疑。”
背朝她的薛东仙没有回头,沉声问道:“你有何计策?”
李相宜一手握北雍刀,一手是顺手抢来的北契马刀,眼神一沉,“我来破阵,你压阵。”
手握母剑的薛东仙轻轻一笑,左手缓缓放在子剑的剑柄上,“李姑娘,没想到有一日竟能与你并肩作战,他们当兵的管这个叫什么?同伴,还是袍泽?呵,罢了,反正这些于我而言都不重要,但你一个金刚境的小刺客就敢跑来我面前逞强出风头,你们李家的人都这般自以为是?”
李相宜微微一愣,“薛东仙!”
只见那玄衣女子缓缓立于马背之上,双手持剑,深深吸了一口气。
“小刺客,那些烦人的苍蝇就交给你了,可别让我被射成筛子。”
话音刚落,大风平地起。
风中有雪色,有剑光,还有鲜艳的大红,这处战场似一座舞台,正在上演一出血肉横飞的霓裳舞衣曲。
不远处的黄震砂面容扭曲,心头好似在滴血,他没想到这支不堪一击的北雍骑军中竟藏着两名江湖高手,眼看着只能拿手下精锐的性命去拖垮对方,他就肉疼的不行,但以往惨痛的教训让他明白,此时若狠不下心,等到这些高手缓过劲儿来极有可能扭转局势。于是他转头朝几个百夫长下令,分兵五百骑,不计代价也要将这两个女子碾压死。
正在奋力厮杀的赵魏洲没比黄震砂的处境好多少,李薛二人虽凭借一己之力硬生生滞缓了敌军冲锋的步伐,但余下的两千多骑仍旧给流民大军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即便是这些初上战场的新兵也看得出,两者之间的差距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而更大的隐患赵魏洲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支万人骑军的战力远不如洪士良那支,大半人马皆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兵,故而才被李长安刻意安排偷袭这条离北契大军最远的粮草线,既是让毫无经验的他们足以应付,也是为了给这些少年人更多的生机。
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赵魏洲料想不会一帆风顺,可也没想到竟是这般惨境。少年正是最血性方刚的时候,即便面对最凶残的敌人,也没有人转身逃跑,每一个躺在雪地里的北雍骑卒伤口都在胸前。
他们面朝敌军,仰天而死。
直到这一刻,赵魏洲才在心底真正承认,这些从流沙城的春秋弃民,是他赵魏洲值得出生入死的袍泽!
这种情形下,没有谁还能保持心智,杀红了眼的赵魏洲与一名百夫长错身而过,弯腰躲过对方凶狠劈来的一刀,反手就将手中刀捅进了对方的后背,凭着一股蛮力硬生生把对方整个人挑了起来,而后重重摔出去,撞翻了后续两名巨鹿营骑卒。但到底是呼延军的精锐,落马的两名骑卒就地一个翻滚,抽刀就斩向赵魏洲战马的马腿。
尚未来得及抹去溅射在双眼上的血迹,赵魏洲眼前一黑,一头就朝前栽下了马背,所幸落马前他下意识蹬了一脚,后背破风而来的两刀堪堪砍在肩头。赵魏洲顾不得痛楚,立即起身迎敌,可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由得呆愣在原地,己方五名年轻骑卒一拥而上,其中两人飞身抱住了敌人,然后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的战刀,让身后的袍泽有机会砍下敌人的头颅,但那名显然身经百战的北契骑卒临危之际反应奇快,非但未抽刀,反而双膝一弯,一手掌心抵在刀柄尾端,奋力将穿透身躯的战刀往前推去。
赵魏洲仿佛听见一声刺耳的噗嗤声,两个北雍骑卒被一刀捅穿,尸首被那北契骑卒一脚踹开,举刀又砍下了第三名北雍骑卒的头颅。
那一张张失去鲜活的脸庞,是如此年轻。
有人倒下,便有人前仆后继,他们都在以同样的方式告诉敌人一个事实,他们不想死,但从不畏死。
赵魏洲一声嘶吼,不顾一切冲了过去。
仅仅只过了半炷香。
当浑身浴血的赵魏洲再次抬头张望,目之所及,皆是身披北雍甲胄,手握雍刀的尸首躺在血泊中。他木然转头望向两个女子所处的方向,重重铁甲之后,根本看不到那纤细的身影。
他只看见,有一名铁甲鲜亮的骑卒朝他策马狂奔而来,手中战刀高高举起。
赵魏洲一动不动,眼神无比清明。
但就在此时,那一骑忽然放缓了马速,竟慢慢停了下来。
同时,赵魏洲低头看着脚下。
从白雪下露出的黄沙,正在不可思议的战栗。
他举目四望。
正南面,隐约有人影显现。
漆黑如夜的铁甲,在茫茫大雪中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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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百里外,登上城头的洪士良遥望向南面,远处火星点点。
他听见身旁的李长安喃喃道了一句:“上阵杀敌,莫管身后,自有袍泽替你挡下千军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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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支突如其来杀入战场的骑军,人马皆披甲。
沉闷整齐的马蹄声,踩踏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那个令天下人都闻风丧胆的名字呼之欲出。
北雍铁骑甲天下。
唯有。
玄甲铁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