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大雪倾斜落下,拍打在枪尖上,马头上,铁甲上。
还有那一张张悍不畏死的年轻脸庞上。
在两条黑色大潮相碰撞之前,天地仿佛有一瞬的静谧,然后刀枪擦出火星,撞出金石声响,厮杀呐喊又在一瞬间骤然爆发,响彻大地。
鲜血泼洒出来时尚带着温热,跌入大地不久便逐渐凝结成冰,脚下的地面以极快的速度开始浸染成血红,不论雪下的多大多急,依旧遮盖不住。
凭借远超常人的臂力,洪士良手中的那杆骑枪势如破竹,将迎面三骑一气贯穿,然后像甩糖葫芦一样把死尸甩下马背。骑枪在坐下战马与死尸擦肩而过时,借助战马惯冲的爆发力在半空中划出一个极小的弧度,洪士良手握枪的位置稍稍往后移了一寸,便迅速调整端正,以便迎接后续不断蜂拥而至的敌人,这是北雍铁骑在无数场战役中磨砺出来的小技巧,除非骨肉铠甲卡住了枪头,或是被敌人死死握住,否则绝不弃枪。尤其是这种正面冲杀的蛮横对撞,长枪越晚脱手,杀敌越多。
仅是一瞬间的对撞,在洪士良目光所及之处,北契骑卒死了不下二十人,己方折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些被李长安刻意安排在阵型最前头的骑卒,各个身形健硕,起先洪士良并未看出什么门道,只将他们视作“打头阵的死士”,直到他亲眼所见,有一人手中长枪一连捅穿两名北契骑卒后,在马速没有丝毫滞缓情形下,竟是一掌直接拍向枪尾,长枪径直穿透敌人身躯而出,那名看起来年纪不大的骑卒从容接住枪尾,毫不费力的又捅穿了后排一名正撞在枪尖上的倒霉蛮子。
杀人如割草。
自打入行伍以来,洪士良头一回觉着被北契吹捧上天的呼延骑军,也不过如此。
可没过多久,他便清醒了过来,这些打头阵的流民骑卒一看就是有些功夫傍身的练家子,虽然数目不多,但起到了凿阵的关键作用,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一旦凿入对方阵型中段,在四面皆敌的情形下,除了能多宰几个蛮子,先前那点优势也将随之而去。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支战力稍显弱势的呼延骑军,显然并非精锐。
一口气长驱直入敌军阵型腹地,骑枪仍在手的洪士良一面杀敌,一面用余光留意周遭情形,一看之下,不禁令他暗自吃惊,按理说在己方这般勇猛的一冲之下,敌军阵型早已被冲散,稍微有些经验的将领都知晓,这种情形下最好的策略便是往两侧绕开,尽量减少伤亡。但眼下左右两侧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动静,而且中路阵型仍在不可抑制的溃败。
洪士良不信敌方将领这般无能,虽不是精锐,但好歹也是跟随呼延同宗的骁将,怎会犯下如此愚蠢的行径,难道对方是打算拼尽这几千骑拖住他们,再等着援军到来好将他们一锅端了?倘若援军来的是呼延骑军的精锐部队,倒有这种可能。
正当洪士良预感大事不妙之际,一个熟悉又冰冷的女子嗓音在所有人头顶响起。
“所有北契小卒听好,你们的主将本王已经宰了,要么就地缴械投降交出战马,要么战至身死,本王也敬你们是条汉子。”
在过去长达一甲子的时间内,在这片荒漠上演的大大小小上千场战役中,没有降兵,没有俘虏,一个都不曾有。
所有北契骑卒几乎都愣了一瞬,但没有人放下手中的刀。输刺
那嗓音再度响起。
“很好,杀光他们。”
北契的呼延骑卒也好,北雍的流民大军也罢,在这一刻,双方都杀红了眼。
而就在此时,洪士良的视野内出现了一杆长枪,长枪似是被绑在了马鞍上,随着那匹无主战马慢慢悠悠游走在厮杀的战场间,而枪头上插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洪士良自然不认得这位素未谋面的敌军大将,但从那些嘶吼着听不懂的蛮语,神情愤怒至极的呼延骑卒脸上能看出,这定然就是他们的主将无疑。
眼见敌军大将已死,一鼓作气杀了一路的流民大军再度爆发出惊人战力,他们一面口中高喊“王爷威武”,一面毫不留情的将骑枪或是雍刀捅进那些企图做最后抵抗的敌人身躯。
记不得自己杀了多少蛮子,洪士良握枪的手止不住颤抖,冲出阵型尾端,他轻轻勒了勒马缰放缓马速,转头朝身后望了一眼。许是先前留下了太多人和马的尸首,阻滞了后续己方的冲锋速度,整个阵型已经从中间撕扯出一条极大的缝隙,洪士良喘出口气,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了,这支群龙无首的呼延骑军已经构不成什么威胁,后头赶上来的同伴不论杀多少,也只是锦上添花。
回过头,洪士良这才发觉,原本冲锋之前一列二十骑的阵型,不知何时并列成了百骑,此时两侧多出来的骑卒正在前行途中逐渐往中间收拢。洪士良瞬时恍然,难怪方才敌军毫无动静,原来是从两侧给包抄了。但这种在冲锋途中临时改变策略,除了李长安那样的武道高手可以秘术传音,一般普通将领是万万做不到。
如今洪士良才算真正明白,那位王爷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本身便是世间绝无仅有的武道宗师,加上又熟谙兵事,这样的人放在任何一支大军中都是以一敌万的存在。不过话又说回来,纵观千年历朝历代,也没出几个这般不讲道理的无敌人物。前几百年不说凤毛麟角,压根儿就没有,近百年倒是层出不穷,先有北契王朝的南呼延北宇文,后有商歌王朝的兵圣白起,再加上一个几乎算得上是与国同龄的李长安,难怪有人说,当今天下是继大秦之后百年不遇的大年份。
洪士良微微眯起眼,前方不远,有一抹青影在风雪中若隐若现,不知为何,风雪愈发凛冽,心中那股火苗便愈发旺盛。
在李长安的命令下,这支流民大军并未如常理那般掉头清理掉余下的呼延骑卒,而是一路向东,继续朝着剑门关直奔而去,任由那些残兵败将掉在尾巴上疯狂追杀。
于是,毫无意外,半个时辰后,北契后方第三条粮草线一瞬间就被打的稀烂,即便那些提前收到风声的北契士卒有所准备,但在那股黑色大潮下一冲即散,毫无还手之力。
目的已经达到,剩下便是如何撤退。
北契援军此时尚未赶赴,算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但洪士良清楚,若非李长安先一步斩杀了那支呼延骑军的主将,他们绝无可能这般顺利抵达剑门关。从跨过冲河起,这一万骑几乎可以说是丝毫不敢停歇,长途跋涉近三百里一路边走边杀,兵书上总说兵贵神速,洪士良敢说,当今天下没有哪支骑军可以超越此一战的神速!
终于得以片刻喘息的流民大军纷纷放缓了马速,洪士良在大军最前边寻到了李长安的身影,策马来到旁边。
外头那件厚实大氅不翼而飞,只着了一身单薄青衫的李长安脸色比先前又苍白了几分,嘴唇更是不见血色。早听闻武道宗师不惧严寒酷热,可观瞧李长安这幅模样,洪士良不禁隐隐有些担忧,但话到嘴边又转了口风,“王爷……后头尚有追兵,还请王爷速速决断。”
李长安仍旧是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情,悠悠问道:“我军伤亡如何?”
洪士良迟疑了片刻,后头一骑快马奔至,朝洪士良禀告道:“将军,属下已大致清点完毕,无人重伤,余下战力八千八百多人。”
李长安笑了笑,显然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继而道:“洪将军,眼下有三条路可走,其一,原路折返,把剩余那些残兵清理干净,顺带沿途把他们的马都抢来,即便后头那批援军追来,咱们逃出生天的机会也颇大,但想这八千八百多人都安然无恙大抵是不可能的。其二,继续往东,呼延军兴许猜不到咱们这般一意孤行,只要他们追错了方向,咱们就有足够的功夫拉开距离,不过若是运气不好,指不定会碰上呼延军的大队人马,但即便没有碰上,要想回去,咱们也只能从卧风城的正面杀进去。其三嘛……“
听起来原路折返便是最稳妥的策略,但洪士良很好奇,在这种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条的绝境下,李长安的第三条路在哪里,于是他默不作声,静待下文。
只见李长安抬手,马鞭直指剑门关,洪士良莫名打了个激灵,就见马鞭朝旁边移了半寸,“其三,攻下那座军镇。”
所幸不是攻下剑门关,但洪士良悬着的心也没落下多少,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这王爷莫不是疯了?
接着又听李长安道:“洪将军,本王打算由此直接杀入橘子州,你要不要随本王一道?”
这番话,听在洪士良耳中就如同“我想去酒楼吃饭,你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一般简单又荒唐。
洪士良眼眸低垂,沉默了半晌。
然后他缓缓提起手中骑枪,抬眸狞笑:“末将乐意之至!”
风雪中,离着剑门关最近的一处烽燧,躲在墙根下避风的北契燧卒尚未看清远处那片乌泱泱的黑点是何物,便被一杆破空而来的长枪穿透了头颅。
这场足足下了一整日的大雪,好似停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