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但对于当今江湖那一小撮顶尖高手而言,上青天显然已不算什么难事。
东越五万骑军过了南境后,并未给商歌庙堂掀起多大的风波,依旧按照既定好的路线,安安稳稳沿着南阳道横穿过扬幽二州,再由荆州江陵道入北。
荆州原是旧西蜀国境,地势多为高岭险峻,山中时常瘴气弥漫,故而在入蜀之前,楚寒山提议寻一处峡谷平地让大军暂作休整。
今夜月朗星疏,举头望去,星河璀璨,宛如一条大江倒挂于连绵山峦之上。前朝曾有一位不出名的年轻画师,夜梦游山河,醒来时奋笔疾书,三日三日夜不曾停笔,仅凭一人之力便画出了那幅流传千古的千里江山图。传奇的是,至此之后年轻画师就此封笔归山,世人传言此人作画时定是有神仙暗中相助,如有神助一词便由此而来。
可惜,那位年轻画师大抵是没梦到这番星辰浩渺的夜色山河,否则定会为那副千里江山图增添一笔更为传奇的浓墨重彩。
蜀地秋意来的比北地更晚些,山间凉风习习,夹杂着暑气最后一丝倔强。
一袭白衣飘飘的洛阳坐在篝火旁,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干粮,目光望向西北,怔怔出神。
随风摇曳的火光映照在她脸庞上,忽明忽暗。
楚寒山不知何时来的,这位仪表堂堂的中年儒士倒也不讲究,撩起下摆席地而坐,顺着洛阳的目光望去,便见山峦间那幅璀璨美景。
他呵呵笑道:“陛下想她了?”
思绪杂乱的洛阳怔了一下,答非所问道:“先生,咱们先前便说好了,私下里不必再唤我陛下。”
但微红的脸颊倒是比嘴实诚的多。
楚寒山淡然道:“不管旁人如何说,君臣便是君臣,哪怕日后东越已名存实亡,陛下依然是微臣的君主,楚寒山是个只会读书的读书人,这点犟脾性怕是改不了了,还望陛下成全。”
读书能读出个儒圣,除了那位名叫秦修竹的书生,世间大抵再没有哪个读书人的脊梁骨比这位东越楚狂人更硬了。
洛阳无言失笑,掰下一小块干粮送进嘴里,慢慢咀嚼。
楚寒山抬头望了一眼高空中那个始终离的不远不近的黑点,从南境到此,约莫小半旬的日子里,被昔日天下第一人转赠气运的洛阳,修为境界可谓一日千里,就连那时被韩高之伤及的根基亦有枯木逢春的迹象。许是受益于主人的影响,那只青鹏大鸟的羽翼筋骨肉眼可见的一日比一日更为丰硕,兴许要不了多久,这只世间罕有的灵鸟便可与封不悔身边那只形影不离的雪狼一较高下。
待到洛阳自身圆满时,又有此灵鸟相伴,楚寒山深感自己不必再为将来担忧了。
收回目光,楚寒山望向身边的白衣女子,道:“微臣有一惑,还望陛下如实回答。”
大抵只有在中年儒士面前,洛阳才从不吝啬笑容,“我何时欺瞒过先生?”
始终心怀愧疚的楚寒山自嘲一笑,柔声道:“微臣想亲口问一问,陛下为何不答应武陵王的提议?”
提起那个渊源颇深的风流女子,洛阳脸上的笑意迅速消失不见,她盯着篝火,默不作声。
心中已有些猜测的楚寒山继续道:“自古帝王多疑心,姜漪在位时尚有闻溪道那样的权臣把控,不至于引火烧身,如今商歌的首辅季叔桓深谙此道犹在闻溪道之上,奈何权柄所限,加上张怀慎卢八象两个最得意的门生又貌合神离,故而许多事空有心而力不足。正因如此,姜家新帝才得以集拢手中大权,可照此以往,朝纲稳定只会是一时的假象,如此不留余地的削藩夺权必然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来商歌庙堂上的君臣一心,也只会成为一个笑话。”
说到此处,楚寒山轻叹了口气,“陛下,九州再起内乱,已是不争的事实。”
洛阳神色平静,轻声道:“中原之主谁来做都与我东越无关,但我知道有件事,其实先生与那位范老先生不谋而合,若她愿意逐鹿中原,于东越而言可谓一劳永逸,但她不愿我便不强求。再者,姜凤吟未必就能信守承诺,与她联手无异于与虎谋皮,倘若她知晓先生的意图是让她为他人作嫁衣,日后报复必定不择手段,这步棋太过凶险,我赌不起,北雍更赌不起,但我相信,即便是姜凤吟那样的人,亦会善待我母妃的子民。”
满腹文韬武略的中年儒士竟无言以对。
诚然,商歌皇帝若换成姜凤吟,将来局势未必就对东越更为有利,但至少一个动荡不安的商歌王朝远比面对一个固若金汤的强大帝国来的更有希望。
夜已深,乌云不知何时悄然遮住了月色。
明日,或许有一场难以预料的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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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垂阴沉,雾色朦胧中的长安城尚未苏醒。
昨日一场倾盆大雨已有初冬前的冷冽寒意,但眼下还不到烧炭取暖的时候,经历岁月的老人们与持家有道的妇人们都清楚,再过几日还会有一阵子热死人的秋老虎。
街道上人影稀疏,行色匆匆,一身青袍官服的程青衣面色疲惫,缓步走在回府的路上。瞻云街那座昔日风光的尚书府人去楼空,朝廷倒是不小气,给她这个无家可归的翰林院小学士安排了一处僻静宅院。两进的小宅院大是不大,僻静是真僻静,位于一条老街的最尾巴上,平日里门前连只鸟雀都见不到。
这座无人问津的宅院倒是很符合主人如今的处境,由于女帝陛下大力推行新政,本该官升三级都不足以为奇的程学士,却依旧独自坐在翰林院那间偏屋的冷板凳上。而那个名叫徐士行的年轻人,只是因为一场名动京城的讲武,便成了时下庙堂里最炙手可热的新贵。但浸淫宦海多年的官老爷们都是精明的老狐狸,巴结那个年轻人归巴结,尺度却拿捏的非常到位,既没有显得太过趋炎附势,也没有刻意避嫌。
两者相较之下,程青衣就更显得孤立无援,好在还有个沉醉不醒的斗酒先生作陪,不至于太过凄惨。
私下里,群臣谈及这二人,大抵用一句话就足以概括,“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对师徒,简直一个德行。”
越往街道深处走,越发冷清,程青衣抬头望了一眼微微灰白的天色,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今日有朝会,这个时候宫门外约莫已经挤满了等着上朝的文武百官。听说西北那边要打仗了,不知辍朝已久的卢先生今日会不会去朝会,若他没去想必大殿上仍是一如既往的和气场景。
六部尚书才“荣归故里”,西北便起战事,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程青衣脚下一顿,腹中空空如也的感觉令她不由皱了皱眉头,有些后悔方才路过一家馄饨店时没进去吃上一碗。她已经记不得上一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对于一个曾是修道之人而言实在算不得大事,但入了俗尘,染上了烟火气,就再难免俗。
犹豫间,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车声从身后传来,她转身望去,那辆马车极为眼熟,是武陵郡主府的马车。
马车慢悠悠停在她跟前,车内没人出声,只是从车帘后伸出一只纤细手臂,挑起了车帘,半晌没等到程青衣上车,车内才响起一个女子的轻柔嗓音:“还需本郡主亲自请你上车不成?”
程青衣没再迟疑,钻进车厢内,就见姜孙信一人独坐。
车夫是个外貌极为寻常的中年男子,看似漫不经心的模样,做事却很是小心谨慎,他放下厚重车帘,朝四下张望了一眼,这才调转马车朝街道外缓缓驶去。
程青衣不关心将去何方,倚着车壁半阖双目,似在享受马车轻微颠簸带来的朦胧困意。
姜孙信一面点燃手边的香炉,一面缓缓道:“你若总是这般挑灯夜读,伤眼又伤身,当心病倒了,朝堂就真的是他人的天下了。”
程青衣轻抬眼皮,淡然道:“陛下命我撰修前朝孤本典籍,光史料便堆积如山,我若稍有懈怠,岂不是要把大半辈子都耗进去,朝堂是谁人的天下有何重要?”
瞧出程青衣眉宇间隐约露出的怒意,姜孙信轻笑道:“程道长,如今的你一点都不像一个修道之人。”
程青衣有一瞬的恍惚,而后长长叹了口气,颇有感慨道:“我也是如今才懂,为何修道之人要上山,山下有太多俗尘容易使道心动摇。”她看向姜孙信,“郡主倒是我所见之人中,心境最为坚忍的一个。”
姜孙信笑容古怪,“坚忍?这忍,所谓何意?”
程青衣别过目光,没再言语。
姜孙信抿嘴偷笑,看来咱们的程道长也并非表面上那般耿直迟钝嘛,心里其实如明镜一般明白的很。
马车停在一栋雅致小楼前,为二人引路的只有掌柜一人,从头到尾除却待客必须,没有半句多余的言语。将二人领到雅间,掌柜便径自离去。
屋内那方造工精致的楠木桌上,摆有几样可口的早膳吃食,姜孙信没有急着招呼程青衣入座,而是不急不缓道:“接下来我要与你说的事关乎重大,关系到长安城,乃至整个商歌,你若想听便坐下来边吃边聊,你若不想听,也可以坐下来陪我吃完再走。”
程青衣沉默了片刻,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武陵王府与礼部尚书在交情上算是有些沾亲带故,我若去求求情,说不准真能说动。”
走到窗台边的姜孙信回过身,微微一笑。
“反正都是坐冷板凳,不如去坐一坐礼部的那张,如何,青衣道长?”
窗外天色忽然骤暗,不闻雷鸣。
这场秋雨,比往年任何时候都来的更为凶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