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的塞北荒漠,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诡秘之美。
一条银色洪流奔驰在广袤的黄沙大地上,从高空俯瞰,似是一条长龙游走在大江浪潮中。
这条洪流,人人白马白袍,象征着她们在燕字军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白袍先锋营。
她们此番出关的任务只有一个,截杀呼延军前往流沙城的先头部队。既为先锋营,自当担任起先锋之责,出关之前,这群只来得及整修半日的年轻姑娘们却毫无怨言。
打仗不是儿戏,更不是说不去就可以不去的闲暇聚会,出身深宅大院的她们却比任何一个北雍老卒都更清楚明白。
在此之前,都督府那间议事堂里爆发了一场极为激烈的争论,做为公认的兵法大家,蔡近臣的说辞虽无人质疑,但仍有人提出了疑问,说万一这是北契声东击西的调虎离山之计,我军匆忙出兵岂不正中下怀?而且流沙城位于两头中央地带,后有剑门关,右靠虎狎关,如今宇文盛及的三十万大军动向不明,保不齐就埋伏在哪里,到时两面夹击,此举与送死何异?为了一个不属于北雍的流沙城,值得如此冒险吗?不如在那座瓮城的百里之外守株待兔,岂不更加稳妥?
质疑接二连三,当即在场的反对声形成了一边倒的局面,随后燕白鹿道出了一个令众人既震惊又不得不深思的事实,流沙城驻守有一千骑白马营袍泽,若弃城自逃,无需担忧这一千骑的安危,足可以派遣五千兵力在百里外接应。可城内余下的百姓,有半数是瘦驼县那些应招投伍的流民家眷,且不说流沙城于两国战局而言是否重要,倘若就此弃城,不仅寒了那两万多流民的心,更有突生兵变的可能。
在场大都是领兵多年的老将,自是懂得那两万多流民的用处,虽说战力比不得训练有素的燕字军铁骑,但能在流沙城那样鱼龙混杂的环境中生存下来,人人身手都不会弱,可谓上马皆兵,倘若有这样一支流民军在前冲锋陷阵,日后燕字军的折损数目便很可观,保存一支大军的中坚力量到最后,是战场上一锤定音的关键所在。换个角度而言,若把这支流民军做为奇袭军来用,说不定能有更加意想不到的战果。再有,这支深藏已久的流民军若只有区区几千人,兴许多数人仍然会坚持己见,可人数一旦过万,便不得不慎重考量。
最后仍是蔡近臣给出了一个相对可行的计策,燕字军从不畏正面迎敌,但也不怕对方耍什么花招,既然呼延同宗想另辟蹊径,奇袭流沙城,那咱们便以牙还牙,看看究竟是北契的大马更快,还是咱们北雍的铁骑更快。既是奇袭,攻打流沙城的人马自不可能太多,否则便是本末倒置更起不到奇袭的作用,故而可兵分两路,一路前往流沙城解围,这一路又分作前后两拨人马,前者的首要任务在于及时抵达战场,杀他个措手不及,拖延战局,直至后一拨人马赶到,再将敌军全数剿灭。另一路,则轻松的多,只需在五十里开外骚扰拦截敌军的支援,以及截断攻城部队的后路便可,说白了,此番出兵主要目的在于解围救援,而非正面对阵,自然是尽量避免人马的损耗为优先。
虽有了计策,但问题也随之而来,配合战素来是燕字军将领的拿手好戏,先后进入战场的时机至关重要,对于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将而言不说信手拈来,至少也是轻车熟路。但这场解围战的关键却不在于此,而是那支率先抵达战场的先锋骑,奇袭奇袭,不仅要出其不意,还要比敌人更快,才有出奇制胜的效果。当时,燕字军中以短途奔袭见长的山鬼营主将孙寄主动请缨,自信满满担保山鬼营的一千轻骑可在两个时辰内到达流沙城。扭转整个争论局面的燕白鹿又在这个时候上前一步,轻轻道了五个字“一个半时辰”,当诸将听到那支近来风头无量的白袍营只需一个半时辰时,满堂哗然。
各营将领中有大半曾参与过十几年前的那场两北大战,其余稍显年轻的将领亦是凭借各自本事从游猎手中一步步提拔上来的,他们倒不是瞧不起这个初出茅庐便在虎狎关取得惊人战功的年轻女将军,只是山鬼营的轻骑十几年前便声名在外,莫说在燕字军中,就连北契许多从军多年的将领都如雷贯耳。
可当迫在眉睫,是用老卒求稳,还是用新兵冒险,结果显而易见。
当时诸将的目光齐齐望向坐在高位的燕赦,唯独燕白鹿却是看向一身紫金蟒袍的李长安,燕字军的将领早已习惯听从他们的大将军,这是刻入骨髓的烙印,想要更改也并非一朝一夕。但今时不同往日,中原文人士子每每谈及北雍,说的再不是那个拥兵自重敢在金銮殿上对文臣破口大骂的老将军,而是数次将长安城搅的人心惶惶,手握三十五万雄兵的王朝第一藩王。
故而,当燕赦的目光也轻轻瞥向身边的蟒袍女子时,在场诸将脸上的神情,除了诧异还有一丝无可奈何的顺从。天子到了顺应天命的时候,该交出去的江山也得交出去,何况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大将军。他们是领兵打仗的武将,不似文官那样有弯弯绕绕的心思,但也不是傻子,这种浅显道理谁都明白。
李长安没有推辞燕赦亲自送上门来的好意,虽然定下让白袍营挑起重任,但也没亏待了山鬼营的老卒,将白袍营的“后背安危”全权交由了山鬼营的主将孙寄。而听到李长安当场任命燕白鹿为白袍营此次出兵的主将时,老将孙寄再没有丝毫犹豫,抱拳领命,嗓音犹如洪钟。
随后,李长安亦没有给任何人机会,决定自己亲自领兵出马,为解围流沙城的两营断后。想要征战沙场的武将忠心卖命,没有什么比亲身陷阵来的更令人臣服。
看似不懂官场机巧的燕赦此时才出声,亲点了另外两营兵马,还玩笑着嘱咐那两位资历不浅的老将,千万看紧了咱们家王爷,莫让她一不留神就把呼延军都给宰光了,到时候没了人头换军功,可别来将军府诉苦。
那日议事结束,大堂内一片其乐融融。
好似冲河以北的那些北蛮子,早已是手下败将,什么百万大军,根本不足为惧。
燕白鹿深呼吸了一口气,收敛起思绪,身形轻盈跃起,从梨花儿的背上换到另一匹马背上,此处离流沙城约莫还有一百多里地,需得节约梨花儿的体力,以保证冲刺时的爆发力。此行,白袍营人人都配备了三匹战马,其中两匹俱是出自沂州马场脚力最快的本地大马,而且人人身披轻甲,除却箭囊内的十支弩箭,以及新制雍刀,身上再无多余的兵械。可以说,为了力求速度,加上身为女子体重本就轻盈的优势,白袍营近乎放弃了一切自保的手段,这便是燕白鹿的自负所在,她相信,这次奇袭唯有这群一次次从厮杀中活下来的姑娘们可以做到。
余光中,那一张张年轻美貌的脸庞,在清冷月色下显得无比坚毅。她们与那些北雍将领一样,坚信无论在何种情形下,燕字军都将一如既往,所向披靡。
距离流沙城不足五十里地时,燕白鹿抬手打了个手势,身后一骑加快马速独自离开,而后整个骑军随之放缓了前行的速度。
那一骑飞快隐入夜色中,背后一把大刀十分惹眼,临时被提拔为副将的王西桐凑到燕白鹿身侧,低声问道:“将军,只让杜康一人去查探敌情,是否不妥?”
燕白鹿感受到背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不用猜也知道,定是那个与杜康时时刻刻都形影不离的小师妹。临出关前,白袍营勉强拉拢起来的五百人里就属这位出身大凉山剑冢的女子修为最为坚深,故而燕白鹿私下里单独嘱咐过,若需要孤身涉险查探军情时,还请杜康担此重任。杜康倒是没推辞,答应的相当干脆,还说江湖儿女,义薄云天,理当如此。不过陆双双就很不高兴了,一路上都摆着一张臭脸,但当杜康一骑离去时,还是忍不住的担忧起来。
燕白鹿微微摇头道:“若不幸暴露,她一人跑起来反倒轻易,多个人只会束手束脚。”
对自己武艺始终不满意的王西桐没再言语,李长安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力排众议启用人数堪堪五百骑的白袍营,甚至把燕家唯一的继承人拉下水,究其缘由便是这些深藏在水面之下,个人武力远超于普通士卒的江湖人。
之后三十里路上,不时可见鲜血尚未干涸的人马尸首,便足以证明了杜康一人可当十人的强悍战力。而当年王越剑冢在西蜀,以九剑硬生生拦下两万士卒,更是让天下所有武将都切身体会到了这些江湖高手的可怖之处。
燕白鹿驱马行至尸首前,俯身拾起一把只剩半截的北契马刀,以她的修为不难看出,这几骑北契斥候皆是死于一刀之下,半点不拖泥带水。
沿途的死尸意味着,她们的突如其来未曾走漏风声,同时也意味着敌人或许已近在咫尺,甚至比她们更快一步。
十里地外,不等杜康归来,燕白鹿下令就地更换马匹,装上弩箭。
一条雪白长龙,朝着那座荒漠中的孤城,开始不遗余力的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