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河以北,一条沿着河畔铺就的黑色长龙像是系在小娘腰间的绸带,夜幕中这支数目庞大的铁骑军寂静无声,没有扎营,没有生起篝火,每个人甲胄佩刀都不离身守在自己的坐骑旁,好似准备着时刻上马杀敌。
河畔另一头,有个身影远远遥望,在天边泛出一抹青白时,悄然离去。
今日古阳关的城头照旧迎来第一缕晨曦,不同于以往的是,那面被风沙吹的猎猎作响的王旗下,站着一名顶盔披甲的魁梧老人,旗上的燕字与老人的姓氏相同,震慑了北契铁蹄长达一甲子的光景。老人的身后是四个并肩而立的中年将领,与一个格外年轻的女将军,他们的目光齐齐遥望向北面。
老人伸手放在常年被风沙吹拂的城墙上,眼神异常温和,似是在对一个并肩作战许多年的老伙计感慨道:“我老了,你也老了,这么多年咱们都守过来了,不差这一次,所以老兄弟啊,我倒下你也千万不能倒。”
四人当中,身形如小山般壮硕的顾袭嘿嘿笑道:“大将军放心,不就是二十万只狗崽子,咱们一刀一个还不够杀的,到时候末将再领五百骑直接杀穿倒马关,看那呼延老儿还怎么耍威风。”
老人呵呵一笑,尚未言语,一旁虽披甲胄却满身书卷气的蔡近臣冷眼拆台道:“还杀穿倒马关,当年若不是我让宁折及时在关外接应,你顾袭如今哪还有命在这里吹嘘,莫说五百骑,眼下就是再给你五百玄甲铁骑,信不信连倒马关的城墙都摸不到,你当是十几年前,呼延同宗还会犯同样的错?”
顾袭横眉倒竖,本就粗犷的样貌显得更加面目狰狞,“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大将军,您听见没,这种人硬是要不得。”
曾被老人赞誉最具大将风度的宁折此时也拿出了应有的气度,双手抱胸,笑眯眯的隔岸观火。回回充当和事佬的老实人曹十兵出乎意料的,竟也没吭声。
站在最边上却并未与四人并肩,而是更靠前半步,像是紧跟在老人身后的燕白鹿,忽然开口道:“我倒觉着,若是给顾将军五百玄甲铁骑,摸到倒马关的城墙不难,若仍有蔡将军在后运筹帷幄,杀穿倒马关也并非妄言。”姝茨
此言一出,在场四人神色各异。
背对众人的老人嘴角扬起一丝欣慰的笑意。
想着法给自己找台阶下的顾袭忙不迭竖起大拇指,冲燕白鹿咧嘴笑道:“小将军,好眼光!”而后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以后上了战场,小将军只管下令,末将定不负所望,能杀十万个北蛮子绝不缺斤少两!”
燕白鹿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顾袭往曹十兵身边凑了凑脑袋,小声问道:“老曹,我这个缺斤少两用的恰不恰当?”
曹十兵不愿坏了眼下的气氛,笑着道:“用的很……妙。”
顾袭心满意足的挺起腰杆,仰首挺胸。
宁折轻轻瞥了一眼身边的蔡近臣,这个亲身陷阵最少却是兵法大家口中在用兵上“与兵圣白起只差毫厘”的天才人物始终神色平静,在过去的几年里,蔡近臣是唯一与燕白鹿来往最少的高层将领,明面上既没有像顾袭那般直言不讳的反对,私下里也从未传出过不合的风言,只是对那个将来必定要接过兵权的年轻女子始终不冷不热,这对大战在即的北雍而言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但未必就是坏事。
一个修长身影突兀出现在老人身边,四人几乎同时伸手按住了腰间的佩刀,唯独燕白鹿愣了一下,继而抬臂抱拳道:“见过王爷。”
除却早在那次南下打过交道的宁折,其余三人一阵面面相觑,这位哪怕在北雍也如同活在传闻里的北雍王,莫说那些有资格面见的官员,就连他们这几位边疆大将也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如今见着了真人,反倒有点虚无缥缈的感觉。
正是在冲河亲眼见过了呼延军,而后返回古阳关的李长安转头扫了一眼,笑容亲和道:“一大早就跑到城头喝西北风,是这个老头儿的主意吧。”
换作旁人对大将军如此出言不逊,性子暴躁的顾袭早第一个跳出来拔刀相向,但方才四人都领教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刀虽在手,却无人能拔的出来。
修为境界远高于其余三人的曹十兵率先拿开了按在刀柄的手,微微垂首抱拳道:“末将曹十兵,见过王爷。”
余下三人对望一眼,齐声抱拳道:“末将宁折,顾袭,蔡近臣,见过王爷。”
李长安摆了摆手,转回头对老人道:“别看了,人家还没过冲河,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古阳关下,走吧,先陪我回去喝两杯,如何?”
老人微微摇头,转身对几人吩咐道:“你们先回去,十兵啊,一会儿送两坛酒上来,听清楚,是两坛,不是两壶。”
燕白鹿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看李长安,在后者递来一个宽心的眼神后,这才跟随几人下了城头。
待人离去,老人转身走上瞭望台,摘下铁盔放在手边,他先是看了一眼头顶的王旗,而后又遥望向北面,自嘲笑道:“我在这里看了一辈子,原先以为早就看腻了这片黄沙荒土,可到头来,竟是有些舍不得。”
李长安在他身边站定,瞥了一眼老人不知何时尽染霜白的华发,一时间没了言语。
许是风沙有些大,老人眨了眨眼,叹息道:“你就让我多看两眼吧。”
没多会儿,去而复返的曹十兵抱来了两坛酒,递给李长安后,这个面容憨厚的汉子看了看老人不再挺拔的背影,欲言又止。
李长安朝他轻轻点头,曹十兵缓缓抱拳,转身离去。
老人拿过酒,麻利拍开封泥,仰头灌了一大口,似意犹未尽,接着又灌了一大口,而后忍不住咳嗽起来,李长安伸手抚上他的背心,老人一下止住了咳嗽,转头看着她道:“有时候我很羡慕你,也曾想过当年若是被封山的人是我就好了,到时候那些交过手的北蛮子将领老的老死的死,但老子还年轻,老子要让他们知道,不但他们过不了古阳关,就连他们的子孙后代也妄想踏足一步,嘿,光想想都觉着解气!”
李长安喝了口酒,毫不留情的泼冷水道:“眼下你也就只能想想而已。”
老人一把夺了李长安的酒,急眼道:“姓李的,你还想不想陪我喝酒!”
李长安扯了扯嘴角,不顾老人阻拦,把两坛酒都夺了过来,放在脚边,“一大早喝酒伤身,你若还想多看两眼,就听我一句劝,咱两都别喝了。”
老人愣了一下,不怒反笑:“怎么,怕我死的比你早?”
李长安笑着摇头,轻声道:“怕你死的不甘心。”
两人并肩而立,沉默了一阵,被人叫了大半辈子大将军的燕赦,缓缓道:“我记得那年你从长安城回来,咱们也是站在这里,我说我要做将军,你说你想去江湖,后来你虽不掌兵,但人人都敬你一声小飞将军,到现在那帮北雍老卒都改不过口来,前些日子杨林斗他们来府上探望我,提及你时,仍是一口一个少将军。谁成想,时至今日,我仍是将军,你却成了王爷,若是不甘心,怎么说都是你更不甘心。”
李长安嗤笑一声:“这般矫情可不像你,别不是想与我说些什么,打仗的事不用你管,北雍也不用你来守,只管安心潇洒你的江湖去,这种狗屁话吧?”
燕赦咧嘴一笑:“想得美,你都做了王爷还想拍拍屁股走人,古阳关若是破了,老子第一个不放过你,就算埋进了土里,也要从棺材里爬出来狠狠揍你一顿。”
“但打完了仗……”燕赦轻呼出口气,收敛了笑意,轻声道:“你还想去哪儿便去吧,那时的北雍也用不着你来守了。”
李长安默然无言,拎起脚边的酒坛灌了一口。
燕赦顿时气的吹胡子瞪眼,“你这人,怎跟以前一样,说话不算话,方才可是你先说不喝的!”
李长安挑了挑眉,厚颜无耻道:“我年轻啊。”
从来只有欺负别人的燕大将军一时语塞,指着李长安的鼻子结巴了半晌,“我……我他娘的也就是打不过你!”
几个离得近的守关营士卒,在一旁听的冷汗都下来了,实在是没见过老将军这副吃瘪的模样,更没见过如此泼皮无赖的亲王。
临近晌午,没讨着酒喝还受了一肚子气的燕赦,抱着铁盔率先下了城头,李长安跟在后头,瞧见老头儿健步如飞,半点瞧不出老态龙钟的模样,不禁摇头失笑。
待燕赦翻身上马,李长安快步上前拽住马缰,道:“王府那边还有事要处理,至多两日我便回来,到时咱们再好好喝一顿。”
向来对李长安不记仇的燕赦正要点头答应,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脸警惕道:“你可不许去我府邸偷酒。”
李长安满口答应,“成,我府里还有花雕,管够。”
燕赦走的心满意足。
李长安望着那个竭力端坐在马背上的身影,神情黯然。
长安城人人都以为北雍少不得我李长安,可真正不可或缺的是你燕大将军,所以你放心,北蛮子杀过来的时候,我会让你站在古阳关城头,看他们是如何被你一手带出来的燕字军杀的丢盔弃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