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依荒碛,寒烟入暝湾。
只不过眼下的塞北并无大雪纷飞的荒凉景象,西边落日的余晖抚平黄沙大地,那处惊天动地的战场在残存的温暖下,看起来既平和又凄凉。
麻衣麻鞋的中年男子坐在不远处的沙丘上,举目眺望,身后有个白衣道袍的年轻女子,步伐轻盈,缓缓走近。
不知为何,今日的红霞烧的比女子背负的那柄符剑还要鲜红。
女子看上去正值二八年华,身上透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只有仙气,没有人味,与她练气士的身份恰如其分。
晃眼间,方才还满头青丝的中年男子就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暮气沉沉,一如即将落下地面的红日。
名叫韩高之的老人没看站在身边的女子,只是感概道:“你还是原先的模样更讨喜。”
等了半晌,没有得到回应,老人又自顾道:“在你们练气士眼里,如今天下是怎样一番气象?”
遥望向那处战场的年轻女子收回目光,低头看向老人,在她眼中,身形缥缈的老人不过是一缕散荡游魂,只是比起常人多出一股不属于人间的契机。
年轻女子答非所问道:“天意如此,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老人微微摇头:“庙堂有公卿臣子补家国,人间有你们练气士补天道,江湖有什么?恩怨情仇,儿女情长,还是只求一个逍遥自在?若自在便是江湖,那这世间已无江湖。”
年轻女子伸手摸向怀里,她好似犹豫了一下,又拿出了手。
老人仿佛没瞧见,站起身拍了拍沙土,孑然一身来,孑然一身去,他的背脊不再那般挺直,略微有些佝偻,迈步前行,他朝身后摆了摆手:“走了。”
老人飘忽不定的身形走着走着,便化作一缕白虹,年轻女子下意识抬头望天,可那道本该去往天门的白虹却在半道急转直下,坠入那处战场。
过天门而不入。
年轻女子连阻拦的念头都没有,只是愣在原地。
因为当年有位女子练气士亦是如此,将自身剩余的气数转增给了她,最后身死道消。
死不可怕,怕的是道业皆消,尤其是身负天定气数之人,从今日起,世上再无韩高之,现在没有,以后将来也不再有,就跟她的师姐一样。
心境起伏的年轻女子全然没有了前去证实的心思,依着老人的脾性,多半不会将气数送给那个老人自始至终都认定为害群之马的青衫女子,否则哪怕引起人间动荡,她也会亲手了结李长安的性命。
女子最后朝那边遥遥凝望了一眼,转身离去,仿佛从未来过。
那场天人大战的中心,不远处躺着一具身形高大的无头尸首,血迹已干涸,白衣女子不曾去看,她跪坐在血泊中,双手握住那只骨头根根寸断的血手,不停过渡生气,但那张青黑的脸上始终不见人色。
她从未如此绝望。
那年十数万商歌大军压境余祭谷战死,那年跪在母后的灵柩前,还有那份招降表,都不曾让她如此绝望。她一直相信,世上最难不过一死,但没想过这人会死在她前头,她答应过她,要让她做北雍王妃,可北雍王若死了,哪还有王妃?
白衣女子哽咽了一声,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分心。
可惜她听不见耳边的一声叹息。
神魂出窍的李长安就坐在她面前,旁边还有一个同样神游出窍而来的老道士,穿着一身仙野道家喜穿的青墨道袍,两襟却别有国师才可配饰的黄紫绸带,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远赴千里的老道士似有些不忍,好意道:“不若贫道给她开个天眼,让你二人见最后一面,免得她伤心之余抱憾终身。”
浑身干净的李长安一惊一乍:“我真要死了?”
老道士瞥了一眼躺在血泊里,几乎瞧不出个人样的真身,郑重其事道:“离死不远,半死不活都是抬举你。”
李长安咧嘴一笑:“那就是还死不了。”她忽然面色一变,眼神戒备,“老神棍,你大老远跑来该不会想趁机落井下石吧?”
正是北契两朝帝师的江神子淡淡瞟来一眼,意味深长。
忽然一道白虹从天而降,砸在白衣女子头顶,一人两魂都没来得及反应,白虹眨眼间已钻入白衣女子的身躯里。
李长安当即暴跳如雷,“他大爷的老匹夫,死都死了,还作幺蛾子!老神棍,你把他抽出来,我把商歌半座江山当谢礼送给耶律楚才!”
江神子抬了抬眼皮,半信半疑道:“当真?”
李长安伸手拽了他一把,催促道:“赶紧的,迟了我可不认账!”
江神子不慌不忙,慢悠悠起身走到已昏厥倒地的白衣女子跟前,连手都没伸,只是瞧了一眼,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似笑非笑道:“李长安,一个将来必定成就剑仙的女子,还是北雍的王妃,只拿半座江山来换是不是过于草率?想当年,李世先为了娶你娘亲,可是拍着胸脯放出豪言,要替商歌一统山河的。”
李长安何等心智,几番心思急转便明白江神子话中之意,赶忙笑道:“那您老还是别施展神通了,我就当替洛阳勉为其难的收下这份薄礼。”
江神子冷哼一声:“勉为其难?天下第一人的气数,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轮到你这到成了强买强卖,不过你若真让贫道逆天而为,贫道也做不到。”
李长安皱了皱眉:“这也是天意?”
江神子瞅了她一眼,老神在在道:“过往所成定然之事,皆为天意。”
李长安忽然沉默了一阵,看了看不远处的无头尸首,又看了看昏厥中仍旧死死抓住她的白衣女子,缓缓道:“我知道韩高之究竟所求为何了,人间事人间了,无需神明怜众生。老神棍,你这般神通广大,不如替我给上头那些神仙通个气,倘若谁敢左右这份气数,我李长安的剑可不讲理。”
江神子冷笑一声:“好大的口气,莫忘了,你不过是玄女留在人间的一缕神魂而已。”
李长安扯了扯嘴角:“那又如何,天上众仙三百万,证道飞升之前,不也是一介凡人。真论起来,我比他们出身都正统。”
江神子愣了一下,竟无言以对。
末了,这个游荡人间不知几百年的老道士心生感叹道:“当年李世先若答应贫道,就没有你今日的结果,兴许你与这女子说不准还有来世。世事无常,事事无常……”
言罢,老道士转头看向这个可以说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青衫女子,低声道:“李长安,此后,你我各安己命,大抵不会再有相见的那一日了。”
老道士身形飘飘欲散,最后留下一句话:“有个人差不多也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你若想去见,便去见见他,不过他大抵是不愿见你的。”
李长安微微一愣,心中不胜唏嘘,闭目长叹。
待再睁开眼时,眼前一片血红,浑身剧痛令她面目扭曲,一个中年儒士蹲在身旁,掌心贴在她的腹部给她过渡生气。李长安张了张嘴,涌出的血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声音,从长安城马不停蹄赶来的楚寒山微微摇头,示意她无需多言,而后朝北面望了一眼,问道:“我来迟一步?”
李长安用尽气力眨了眨眼,楚寒山看了看倒在一旁的洛阳,点了点头,专心渡气。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李长安虽仍然气息微弱,但已能勉强开口。
“就算你来的及时,也留不下他,此人从来就不能以常理度之。”
许是有些愧疚,楚寒山破天荒打趣道:“有此等奇人在背后为北契出谋划策,日后战场上北雍的赢面不大啊,往后不如想想后路,打不过总还能逃不是?”
李长安没笑出来,倒是扯痛伤口一阵龇牙咧嘴,喘息了半晌,才道:“我还以为先生会说,干脆倒戈投降,一起共谋中原。”
楚寒山收敛了笑意,看着她,不言不语。
这下轮到李长安不知所措了,“先生当真这般想过?”
楚寒山眼眸低垂,没有否认,也没有说是,只是轻声问道:“倘若今日你真的死在这里,不后悔?”
浑身动弹不得的李长安,看着眼前的灿烂星辰,平淡道:“其实早前我便知道,与韩高之一战是避不开的,因时局也好,因宿命也罢,而且我也知道打不过那老怪物,虽说怎么着都是死,但总不能因此就坐以待毙,所以我只是在赌,天上或是人间,兴许有些人不敢让我死,却不曾想,竟是韩高之自己手下留情了。”
楚寒山此时才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尸首,神色有些复杂。
“若是赌输了呢?”
李长安坦然道:“若是输了,玉龙瑶就会易容成我的模样坐镇王府,燕字军中有燕白鹿稳定军心,官场政务有林家父女和王右龄,还有那些北雍老卒,江湖有祁连山庄有慕容冬青有我那个不成器的大徒弟,除去这些人,另外还有李相宜,陆丫头,薛东仙,以及钓鱼台成百上千的谍子死士。”说到此处,李长安似是想笑,但没笑出来,“只要这些人活着,我这个王爷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了。”
楚寒山半晌没有言语,而后他长叹一声,抱起尚在昏睡中的洛阳,轻声道:“兴许你觉着布完大局生死便已无足轻重,可人终究不是棋盘上的棋子,你可以洒然赴死,但他们比你更在意你的生死,就如同陛下一样,明知送死也要来找你,拦都拦不住。”
李长安愣了一下,忽然觉着,这个曾经独占天下八斗风流的中年儒士,昔日风采好似不复以往,独剩满身凄凉。
或许,从那个女子跃下天阙楼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死”了。
楚寒山回头看了李长安一眼,似强颜欢笑道:“我这便带陛下回东越,那五万陌刀骑也该是时候动身了,可需楚某送王爷一程?”
李长安尚未回答,楚寒山身形一闪而逝。
不过眨眼间,去又复返。
挡下了那只刺向李长安胸口的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