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王西桐按照李长安的吩咐,从白袍营里挑了一匹最好的良驹当做饯别之礼送给程青衣。
那名京城校尉倒还沉得住气,手底下那帮骑卒可就没这般好定力,馋的各个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北雍边关的甲等大种马不论耐力爆发力都远远甩开中原马驹几条街,说是价值千两都不为过,旁的不提,就战马而言,那是中原骑军人人皆梦寐以求的。甚至曾有一位三品将军当着满朝文武在大殿上放言,若中原骑军有此等良驹配备,战力绝不输北雍铁骑。其实当时就有兵法大家推演过,可结果是,哪怕兵械马匹统统掉换,中原骑军胜率也不过三四成,只比原先高出半成。
故而,知晓这些过往的京城校尉并未多眼热,客客气气的与送行的林白鱼王西桐几人辞别。
程青衣回头望了一眼那个许久不再穿白衣的女子,眼神清澈淡然。
林白鱼志在开辟新路,而她志在立国为民,即便终将殊途同归,但亦不妨碍在此之前各有所志。
天高任鸟各自飞,他朝相逢一同归。
几人返回客栈,李长安早已在房中等候,待几人进得屋内就瞧见一脸肃容的李长安站在窗前,而窗沿上有一只浑身雪白神俊非凡的鹰隼。一入王府就进了中枢权位的林白鱼自是认得,这是玉龙瑶精心调教的那只雾里白,李长安平日里最是宝贝。
不等林白鱼发问,李长安便毫不拖泥带水的吩咐道:“王西桐闻飞雁,你们继续护送他们父女二人前往三川郡,林白鱼你顺带让钓鱼台提前给王右龄送个口信,若你们脚程比本王快,就让他替本王好好招待林大人。”
林白鱼疑惑道:“为何是去三川郡?”
李长安也不藏掖,“北凉道如今好比士林集团的江南道,三川郡在王右龄多年运作下已初显鳌头之势,本王打算就地取材,把刺史府改成经略使府,省力又省心,两全其美。”
林白鱼瞥了一眼身侧不动声色的王西桐,问道:“那王刺史有何调动?”
李长安毫不犹豫道:“自然还是北凉道刺史,以及那些势必与北雍共存亡的老家臣,暂且统统按兵不动。”
言下之意,便是优先稳固新政下的动荡局面,那些想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北雍老臣即便有些怨气,但只要有王右龄这个领头羊坐镇就出不了多大的岔子。毕竟都是在官场修炼几十年的老狐狸,不至于那般沉不住气,反正熬都熬了大半辈子还急这一时半刻作甚。
王西桐在此时问了一个牛马不相及的问题:“王爷要去何处?”
若放在其他藩王手底下的将领,没谁敢以下犯上的诘问,便是从不过问军政的燕南王姜祁,身为青州统领将军的齐阳翰也从来都是毕恭毕敬。
闻飞雁悄悄扯了扯王西桐的衣角,后者这才有些醒悟,即便要问,也不该由她问出口,而是身为王府批朱近臣的林白鱼更为合适。但林白鱼显然没注意到这一点,于是王西桐只得硬着头皮勉强把话圆了回来,“卑职是想问,可需抽调人马随行。”
李长安也没追究的意思,笑着道:“不需要,你只要替本王照顾好老疯头便是。”
王西桐微微垂下头,没再出声。
李长安淡淡瞥了她一眼,也没戳破她那点小心思,哪里是当真关心她的去处,不过是近亲情怯,不知如何面对家中那个时常记挂她的老父亲罢了。
林白鱼似乎察觉出一丝端倪,转过身面朝王西桐,柔柔欠身,轻笑道:“此后路途,就有劳王校尉了。”
许久不曾着轻纱罗裙的刺史府千金,用力眨了眨眼,缓缓抬臂作揖。
本该是金兰情深的美好场面,李长安却瞥见站在一旁的闻飞雁神色黯然,想起那座满院荒凉的首辅府邸,李长安脸色逐渐冰冷。
有人不顾身家性命,才勉强换来北雍如今的后顾无忧,岂容他人肆意妄为!
忽然间杀意如决堤洪水,顷刻淹没这间小小的屋子。
扎营在城外的白袍营中,杜康猛然抬头遥望向城内。
屋内三人皆是一脸愕然,只见李长安转身踏出一步,身形一瞬即逝。
满室只余下云淡风轻的一句话:“诸位,苍梧城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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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山,玉珠峰。
做了一年半载已逐渐习惯掌教身份的马无奇蹲在小木屋门前喂鸡,相较一年前这些小鸡崽各个毛羽鲜亮体态肥硕,走起路来昂首挺胸,颇有一股子山大王的架势,尤其是那只鸡冠鲜红的大公鸡,全然不把中年道士放在眼里。有时马无奇撒米撒到半路走神了,大公鸡甚至会领头到他手里抢食儿,在宗门里也没什么威望的中年掌教从不恼怒,每回都是虚张声势的威胁要把大公鸡宰来吃了,身为鸡头绝不做凤尾的公鸡极为灵性,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扑扇着翅膀做老鹰俯冲状就跟中年掌教扭打做一团,一鸡一人有来有往,斗了大半年,胜负时有。
正在巡视地盘的大公鸡忽然仰脖一声尖锐啼鸣,鸡群立即四散而逃,小木屋前的空地上凭空冒出一个人,头顶太极簪,道袍如墨,须眉如垂柳,身无长物,不开口时尚有几分仙风道骨。
马无奇打量了老道一眼,站起身前揽臂朝前一捞,将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公鸡抱在怀里,后者似是极为愤懑,兀自挣扎了一下,见挣脱不开也就不再动弹。
马无奇安抚似得拍了拍公鸡,小声道:“鸡兄弟,这妖道不好惹,贫道可是在救你。”
正是道宗十方林长老的黑袍老道显然耳聪目明,听的一清二楚。他重重一声冷哼,看似随意的抬手一挥,顿时以他脚下为中心,四周平地起狂风,瞬间就变作吹的令人睁不开眼的飓风。
此刻若是在玉峰山之外,便可见山顶异象横生,周遭山峦间的云雾如大江汇聚正缓缓涌向玉珠峰顶。
风卷云涌,遮天蔽日。
马无奇仰头望天,不慌不忙抬脚轻轻一跺,天地刹那间静止了一瞬,而后如光阴倒流般,云雾逐渐退去,金光重照大地。
抱着鸡的武当掌门无奈叹了口气,道:“这位道长,贫道不常打架,咱们有事儿好商量行不行?舍下还有王爷留下的好茶,不如坐下来聊聊?”
黑袍老道冷笑道:“方才你还称我为妖道,怎么,自知打不过就想着如何息事宁人?”
马无奇一点儿也不觉着跌份儿,堆起笑脸道:“您老到底是得道的大真人,妖也妖的有理有据,就莫要与贫道这个晚辈一般见识了。”
黑袍老道也懒得计较言语中的不敬,捻须微笑:“武当八十一峰朝天大醮,北雍大半气数在此,我不远万里可不是来与你一般见识的。”
马无奇愣了一下,随即哭丧着脸道:“这气数也不是贫道让它来的,您老这般大本事,跟老天爷讲理去啊。”
凌霄真人修道一辈子兴许也没见过这般泼皮无赖的道士,当即也没了耐性,脸色一沉:“恁多废话,不打就滚远点!待我散了你武当的百年气数,往后再过千年也甭想再有人证道飞升!”
眨眼间,方才还是畏畏缩缩的中年道士好似换了个人般,虽然还抱着个鸡,但挺直了腰杆,一手负后,圆滚滚的脸上不见半分阿谀谄媚,浑身上下自有一股浩然正气,比黑袍老道仙风道骨的多。
平日里最是平平无奇的武当掌门和颜悦色道:“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还望前辈恕晚辈鲁莽,毕竟此乃武当洞天福地,打散了贫道没法子与老掌教交代,更没脸去见王爷。”
凌霄真人轻蔑笑道:“你们中原道教以正统自居,从来瞧不起山外之人,今日我倒要看看,尔等口中的正道是为何道!”
马无奇微微一笑,没再言语,衣袖无风自扬,一脚踏出划开一个半弧,身子微侧,单手前托,摆出一个稀奇古怪的起手式。
凌霄真人巍然不动,甚至极其自负的双手负背,他这个陆地神仙虽是投机取巧得来的,但与一品三境仍有着不可逾越的一线之隔。
地仙之下,皆凡人。
小木屋周遭拂过阵阵微风。
枝叶沙沙轻响,地上青草摇曳生姿。
风动,云不动。
若生起炉火架上茶壶,便宛如一个惬意午后的农家小院。
毫无杀意。
祥和的让人打瞌睡。
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二人皆是稳如泰山,敌不动我不动。起先凌霄真人以为这孙子憋着什么大招,但琢磨了半晌发觉好像不是那么回事,看中年道士的神情,仿佛舒服的快睡着一般。
凌霄真人骤然暴怒,身形一动,二人之间的距离便缩短至半丈。
但就在此时,半阖着眼的马无奇双眼一睁,托举姿势的单手缓缓往下一摁,耳边似有轻微的炸响,啪,啪,啪。
凌霄真人猛然停下身形,飞快往后倒飘,途中留下一片撕裂的衣角,在半空中打了个璇儿,而后瞬间被无形气机碾成齑粉,随风消散。
微风仍是轻柔,不露半分杀意。
凌霄真人一退出十丈,竟有几分心有余悸。
马无奇摆手一荡,好似拂过一汪清潭,随即在空无一物的面前荡开一阵肉眼可见的细小涟漪。
凌霄真人顿时如临大敌,皱眉问道:“你这是什么古怪招式?”
马无奇淡淡道:“四两拨千斤,力可拔山河。”
凌霄真人低头看了看破碎的袖口,轻蔑冷笑道:“旁门左道。”
随即,他踏出一大步,笔直走向马无奇,脚步由慢渐快,且每走出一步身后都伴随着此起彼伏的碎裂声,就好似瓷碗摔在地上。
马无奇面上依旧风轻云淡,脖颈后却早已大汗淋漓。
当凌霄真人只差十步之遥时,一道青虹剑气由西方天际破空而来,气势惊人!
匆忙间,凌霄真人只来得及结印胸前,便被一击撞出了百丈之外!
马无奇腿脚一软,也不顾得什么高人形象,倒退一步靠在竹屋的门框边滑坐在地。
他拍了拍怀里的公鸡,大笑道:“鸡兄,咱们福大命大啊!”